“凰愿!凰愿!”
方才那束白光入了凰愿的身体也不知遁去何处,引得她昏迷不醒。夙情甫一出结界便顾不得其他,灵力急切地直探她的识海。
这番举动放在寻常人身上定是十分危险,但凰愿对师父的灵力天生亲近,一向不设防,即便是昏迷,识海也对他完全敞开。
夙情如入无人之境,在广袤的识海中逡巡一圈,见她并无大碍才稍稍放心。
“序珖神君不如先随小童去后院,那里安静,神君也好安心为小仙检查治疗。”仙盟盟主兼铭阳宗的宗主,李一尘一瘸一拐地走到夙情面前。他被山崩地裂的动静震醒,出来了都尚且懵着,好在上位者的本能让他冷静下来。
凰愿被夙情护在怀里,有护盾挡着没有受什么伤,但剩下的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结界破碎时,除去在地宫里的三个人,其他人正被规则强制着神游太虚,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李一尘瘸了一条腿,徐晗睿脑袋上被嚯一条口子……
只有梅钊尚且好些,但也是满身尘土,狼狈不堪。
夙情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本身的地位又摆在那里,无怪乎李一尘连自己窘态都不顾就下意识地先来寻他。
“多谢。”夙情平日里面无表情,此时一颗心全挂在凰愿身上,对别人自然更加冷淡。
他跟随小童进房间后,立时将凰愿放在床上,复又仔细探查她魂魄与灵流。
那团自神像幻化而来的白光漂浮在地魂周围,散发出的散碎星芒居然正在修补着残缺的魂魄。
夙情不免惊诧。
但任他将那团光翻来覆去地刨了个遍,却不见异常,反而是凰愿的地魂吸收了这团光芒后变得明亮了一些。
是师尊的魂魄碎片吗?
如何会在结界里?
好在人没有大碍,脸色也红润了,夙情才放下心来。
指尖悄悄地勾着凰愿的小指,只得一点点微末的肌肤相触,他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不敢整个握住她的手。
失去师尊这件事总是如钝刀,时时将自己凌迟,又像是某种隐疾,夜半时分痛不欲生。这几年他时常在午夜惊醒,醒来时便会害怕一切都只是幻想梦境,害怕遍寻祈云山都不再有凰愿的气息。
即便如今她安好地在自己面前,也总叫人患得患失。
若是能把师尊禁锢在山上,若是她不会再想起前世,若是自己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呵。”夙情遮住自己的眼睛,露出一个苦笑。
怎么会有如此混蛋的想法……
半晌,他才松了手,俯身替她掖好被子,在香炉里撒了一把安魂香。
安魂香有安魂定魄的功效,焚成抚魂的青烟对于才被修补的魂魄而言颇有益处。
清幽的香气散发出来,他轻轻地将床边的纱帐放下遮去日光,好让凰愿安生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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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房间时,夙情先是在门口稍立片刻,见这附近少人来往,很是安静,便在周围布下结界,转身离开。
随后,他一跃上了屋顶,默默地看前院的鸡飞狗跳。
校场上已经撤去了空间法阵,原本宽阔的场地恢复到只有几百平米的样子。
事发之时,一众长老与弟子被结界吞噬,阵外的人几乎都被吓蒙了,并不敢轻举妄动。
还是副盟主裴致礼反应过来,领着众人将被牵连的伤者送去治疗,又命弟子将观众席上的桌椅残骸收拾干净。受伤的人同裴致礼与铭阳宗告了歉,提前离开了;有热心肠的,留下来帮着打理收拾;也有些对情势担忧的,等着以观后效。
前前后后,倒也被这副盟主安排地妥妥当当。
只除了一件——余下的人,对着这个神秘的结界都是束手无策。
李盟主与擅长阵法的梅铖长老身陷结界,序珖神君未留一言地进去了,众人不敢轻易以身试法。
然而谁也没想到,正在所有人议论是该旁观静待,还是合力营救时,居然已是一朝阵破。
原来结界中日升月落的两个来回,在外间不过是一炷香,连日头都没移动。
各位长老受了伤,缄口不提结界内的事情,不知情的众人当是情况险恶。只是如今在御灵比试的赛场之上居然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行凶,简直连狂妄都不足以形容!
梅铖与莫凌烟已逝,还有一些弟子被吞入结界后消失无踪,如此多的人折在这里,作为主办方的李一尘与铭阳宗处境尴尬,好在他往常为人宽厚,在仙盟中尚有几分威望。
“诸位放心,李某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李一尘的声音覆盖校场。
此话一出,幸灾乐祸看戏的也好,真情实感担忧的也好,还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都卖他几分面子,不再小声议论,但结局如何,却仍旧是各有猜测与算计。
平静了几百年的仙盟一朝被打破,人人诚惶诚恐。黎陌琨已死无对证,尸骨查无所获,唯一在场的伽舒阁的活人只有昏迷的刘棋,纵然真的与伽舒阁有什么关系,怕是也很难找到可以追责的证据。
看来结界破碎并不是结束,反而是冰山一角。
夙情无意管夹杂着各自利益与权力平衡的乱局,索性闭起眼睛散开神识,感受后院的灵流。
后院不大,不出意外伤亡者应该会被放到相近的地方。
结界生成以前,聂辞重伤,早早地被浣剑岛的长老领回去养伤了,唯一的相关者,就只剩下刘棋。
片刻后,他跳下屋顶,泰然地走进刘棋所在的房间。
房间里除了安静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刘棋,一个人也没有。
想来李一尘已经安排医者替他诊察过,干净的中衣下,满身的伤痕开始结痂愈合,情况好转不少,除了有些虚弱,其他一切正常,可能是灵力流失严重,是以不见醒转。
有一点却令人意外——刘棋此人的实力在仙盟中也算排得上号,然而他的神识竟格外地脆弱,连金丹期的人都比不上。
如此脆弱的神识,很容易被人操控心神,是天生如此,还是在结界中受伤所致呢?
夙情走出房间。
校场的后院本不是住人的地方,房间不多。许是铭阳宗有所忌讳,不将生死相隔的人放得近,逝去的梅铖在另一边的厢房中。
棺椁不及购置,他的遗体暂时被放在床上,身上遮着雪白布巾。
手忙脚乱的弟子应该是还没顾上他,仍旧让他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遗容也尚未被收殓。
梅铖是死在结界中的,他被困蚀灵阵的时间太久了,灵力流失过多,回天乏力。他还保持着餍足的笑意,除此之外别无异常,想来等到梅钊恢复后就会将他带回梅疏阁入葬。
同间停着黎陌琨的尸体,面盖白巾。
夙情略掀开白布,只见他虽死,却仍旧眉头紧皱,看起来十分痛苦。
遗骨表面一切正常,连个细小的口子都没有,但体内已是经脉俱断,金丹破碎,整个识海如飓风过境般一片狼藉。
如此千疮百孔的身体,即便是有什么痕迹大抵也都早就湮灭在这场风暴中了。
夙情认真辨认所有的细节,倒是发现了一处端倪——
黎陌琨的眼下与手臂的皮肤上、浮现细细的血丝,如蛛网密布。
难道他也被下了与莫凌烟相同的毒?毒发与爆炸的结界,是哪个要了他的命呢?又是不是同一个人所为呢?
怀着满心的疑问,他走出来时才意识到遗体只有两具。
“莫凌烟会去哪里呢?”破阵时场面一片混乱,他的注意力全在凰愿身上,自然没空注意旁人如何。但是莫凌烟的元婴都已经碎成渣,确实死透了,即便出了结界也不可能死而复生。
是谁要偷了她的尸体呢?
这一圈调查下来,如滚芥投针,疑惑一个都没有得到解释,反而又增加不少。
夙情向来不热衷于江湖逸闻,既不了解莫凌烟,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故事,但祈云山上弟子众多,还有凤北卿的雀鸟在,无论是打探消息还是搜寻线索都十分方便。
他思忖片刻,捏了一只金色的灵蝶出来,将遭遇事无巨细地同白镜砚细细说道,又在最后拜托二哥调查莫凌烟的身世以及那奇特的阵法。
看着灵蝶悠悠然飞出去,夙情抬手招来几只小雀鸟,有麻雀,也有白头翁。
受召而来小鸟停在他的肩头,丝毫不怕他。
天下鸟雀皆受凤凰指引,夙情的身上有凤北卿的尾翎,小鸟们自然也欢喜与他亲近,叽叽喳喳地用柔软的绒毛蹭他的脸。
“叽叽~”神君安好。
“可否麻烦你们帮我盯着这屋里的人?”
“叽~”欣然答应。
“叽叽~”没有问题,神君放心。
“那房间里的少年,之前可有异常?”
“叽?”异常?
小雀们歪着脑袋,茫然地瞧着神君。它们的灵智并不高,理解不了过于抽象的东西。
“他有做什么除了吃饭睡觉和修炼之外的事情吗?或是见了什么人?”夙情耐心地解释。
“叽。”一只叫道:哦哦,好像没有诶。
“叽叽。”另一只叫道:第一日他只吃了饭,就休息啦,没有做别的,后面几日我也不在啦,我们之前不在这一块地方,神君我们帮您问问吧。
“叽叽叽叽!”有一只忽然蹦跳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他昨天出门在游廊拐角撞了一个人,明明是白天也像喝醉了一样,跌跌撞撞就扑棱在那个人怀里了,就是那个被他打伤的人!
聂辞?
“叽叽叽。”小雀鸟还没有停嘴:那个人好像还想同他叙旧呢,但是话没说半句他就转身走了,一点也不理那人。
两人是旧识?
“也好,辛苦了。你们自己也小心一些。”夙情挨个摸摸肩膀上的三四个小脑袋,从乾坤戒里抓出一把灵米洒在石桌上,“若是找不到我,就去祈云山告诉序澜也可。”
对待这些小生灵时,他有超出寻常的耐心,全然不见平日里对人的冷漠。
“叽叽。”雀鸟们一叠声应道。
它们得了令又得了报酬,一啄一啄地吃完灵米,朝着夙情打过招呼,便拍拍翅膀飞上树枝,隐在阴影里。
莫凌烟的行为过于奇怪,而结界又与凰愿的魂魄碎片有关,让他不得不小心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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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些吧,快些想起来吧。我等你……
那双血红色诡异眼珠盯着自己,任凭她跑出多远也摆脱不了。
“我们最好,永不相见。”
冷漠的声音拂过耳边,继而被吹散在风里,不留半点痕迹。
崩塌的宫殿与蓝天白云下的无边草场交叠,她看见自己的小时候,看见夙情的小时候……光怪陆离的场景接连在眼前飞驰而过——
有大块的回忆片段被唤醒,也有细碎的瞬间画面无头无尾。
直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一切才重新平静下来。
“唔……”凰愿醒来时只感到头痛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
被强制灌入的记忆与自己的记忆混淆,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你怎么样?”夙情回来已有半盏茶,正屈膝坐在床边想着方才的线索,见她睁眼,便将指尖轻点在她的眉心。
“还好。”
被灵力温柔地抚过识海,头痛顿时好了许多。但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地抓住夙情的手,抬头一看,果然是脸色苍白如雪,连平日里好看的嘴唇也毫无血色。
凰愿想也不想,立时将体内不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灵力包裹起来送回去。
“无事,不用担心我。”夙情安抚道,“已经没事了。”
“可是师父……”
“是混沌之神的故事。”夙情不愿她如此担心自己,扯了个别的话题,“混沌之灵是上古灵族的前身,也是你第一世的起源。”
方才整理思绪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在结界中所见画面的熟悉感由何而来——
在漫长的记忆长河里的确存有这么一段凰愿曾说过的故事。
上古的瑰丽卷轴被夙情娓娓道来。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宛若寒松吟,细声慢语间,渐渐将她的记忆缝合补全。
上古灵族其实并不是一个血脉相传的族群。
传言万年之前,天地鸿蒙之初,有混沌之灵化为神明,守护世界,但随着时间流逝,混沌寿元将尽,无以为继,于是他坐地归寂,绝息之时,肉身化为灵骨转世,而这些转世之人便被称为上古灵族。
凰愿就是其中之一。
上古灵族生来伴随记忆,且法力高强,无需历劫就是神明之躯,肩负天地之间的安稳与和平。他们为天地眷顾,天道法则皆无限制。
“神像最后化成的那缕光,是一片属于你的魂魄碎片,应该是这碎片激活了你的记忆。”夙情推测。
“魂魄碎片?”凰愿惊讶道,“连我自己也无法感应碎片所在,居然有人可以找到。”
“还记得那个神像最后说的话吗?”夙情问。
“记得,”凰愿揉了揉额角,疑惑道,“他不是想要我的性命,布局只是为了让我想起来前世?是何人想要我找回记忆呢?”
细碎线索七零八落地散脑中,令她如堕云雾般茫无端绪。
“此人煞费苦心地将碎片送到你手上,许是想得到你记忆里的某些东西,抑或是与你之间有什么联系。放心,我已经将此间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二哥,他会帮忙调查。”虽然已从结界中出来,夙情仍感觉放心不下,“但这个人谨慎得很,结界一碎,便是万般痕迹都被湮灭。”
如今莫凌烟的尸体失踪、刘棋昏迷不醒、梅铖身亡,黎陌琨身上的结界早就被种下,只等他灵力消耗过大时一触即发,偏偏就是凰愿在场的御灵比试。
所有事情联系起来,让人觉得像是有极大的阴谋正在酝酿。
“此事蹊跷,等你好些了,我们去伽舒阁看看。”夙情道。
“不行。”凰愿斩钉截铁的拒绝。
夙情愣了愣:“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师父需要休息!”凰愿生气道。
师父怎么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明明尚未恢复,还这般耗费神思。
“不妨的。”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夙情不免好笑,想伸手捏捏她的脸,又觉得不很妥当,手指微蜷,到底也没有上手。
“那也不行。何况这故意留下的一条路,不是陷阱是什么。”凰愿激动的攥紧了师父的衣襟,“不能去。”
“是陷阱也要去看看。”夙情小心地掰开凰愿的手,哄小孩子一般无奈,“莫怕,我在。”
“不行,先回山上。”凰愿不依不饶。
“可若是晚一天去也许会错过一些线索。”夙情有些后悔告诉了她,心想着不如寻个时候自己偷偷跑一趟,也好过平白让她担心。
“不许自己去!先回山上。”凰愿一眼看穿夙情的打算,丝毫不为所动,在她看来无论什么事情,都比不上师父健健康康的重要。
“那……”夙情试图讨价还价。
“回山上。”凰愿根本不松口。
“好好,先回山上。”拗不过固执的凰愿,夙情长叹一声,败下阵来。
以往发生分歧的时候,他就从来没有赢过。
这次终归也是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