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凌烟已完全看不出白日的样子。

发髻凌乱，面如金纸，怒瞪的双眼之中毫无眼白，只有黑黪黪的一片，照不出幽微的夜明珠，也照不出眼前的景象，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凶煞怨鬼，令人害怕。

“她”一击不成，立即发出了刺耳的吼叫。尖锐的声音击在穹顶上四散开来，仿佛化为千万根银针朝两人袭来。

“唔……”

怪叫刺入耳中，似是对凰愿来说钻心剜骨。她不自觉地蹲下身来，将自己蜷成一小团，试图躲避魔音。

夙情连忙一把拉起她，揽入怀中贴住自己的胸膛，一手捂着她的耳朵急速退出石室，撤到大殿的中央。

外间的鲸脂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大半，残烛明灭不定。

幽秘的大殿隐在浓黑中，到处都是烛台、石壁投下的黢黑倒影，有一丛丛影子从阴影中分离出来，拉长直立，缓缓向二人逼近。

这怪物生得诡异，粗粗瞧来是人形的样子，头脸四肢躯干分明，却是手长脚长得离谱。

狰狞的面部只能隐约看出人脸的形状，像是被撕去皮肤，只留下鲜血淋漓的血肉，整张脸都呈现出极度的痛苦，仿佛灵魂被束缚在这丑恶的躯体里无法解脱的呐喊。

“嘶……嘶……”

怪物的肢节在砖石地上逶迤摩擦，回响在空旷的大殿上泛出叠声。

后方石室里的莫凌烟踉踉跄跄跌撞出来，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关节，每走一步都要重新调整姿势。

灵力纯净、细皮嫩肉的二人是这些异物的佳肴，他们蛰伏在黑暗中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猎物露出破绽的那刻一举击杀。

被垂涎的感觉激得夙情浑身鳞片都要炸起来。他袖裾一挥，掌心洇出一簇灵力化为护咒被急速甩出，将凰愿严严实实地笼罩在里面，护在身后，接着右手微抬，指尖蜷起抓握。一道璀璨的金光自他掌心蔓延而出。

是夙情的本命长剑——麟燧。

麟燧看起来朴素异常，没有珠宝玉石镶嵌，连剑身也是简单的菱格状纹样，唯有将之包裹的流焰闪着粼粼金芒，在这暗室里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师父……”眼见麟燧祭出，凰愿心下担忧到无以复加。她知道夙情虽然以肉搏和剑术为最强，但他向来懒得直接打架，又有洁癖，轻易不会动麟燧。

这次为什么直接唤出了本命剑，是因为已经耗不起灵力了吗？

她急切地敲打着透明的罩子，试图出去帮忙。

“无事，好好呆着。”夙情剑尖在砖石上一划而过，凭空燃起一条火蛇，让蠢蠢欲动的怪物收敛少许。

莫凌烟已然不耐。

“杀了，杀了。” 从嗓子里被压出的喑哑声音像是锈蚀已久的轴承嘎吱嘎吱，仿佛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火蛇的威慑顿减。

得到命令的怪物再不徘徊，如开弓之箭一般扑了过来。夙情不待它们近身，麟燧倏地刺出，金光闪动，燎倒一片。

麟燧是夙情自己由龙骨加以龙息反复淬炼而成，炼成之后，更有前世的凰愿为它刻入无数阵法加持，实乃不可多得的神器。附着在麟燧上的火焰催动阵法，对付这些阴影里滋生的怪物出奇有效。

长剑挥出，沾之即燃。

怪物似乎并不欲与夙情多做纠缠，只想突破他的防御冲向凰愿，同样的，夙情也不想久战，他也意图怪物的身后之人。

灵活地挑刺点削，剑锋不断削向怪物的后颈、头颅，剑式招招收紧。

地宫里回响着惨烈的嘶吼与哀嚎。

厮杀正酣的时候，夙情剑尖一顿，忽然问道：“愿愿，你看这怪物，是长成什么样子？”

“恶鬼面容，细长四肢，浑身流脓恶疮，不堪形容。”凰愿怔愣，不知师父为何有此疑问。

“果然如此。”夙情闻言一哂。

“怎么了？”凰愿急道，“师父看见了什么？”

“在我眼里，它们现在长着你前世的脸。” 夙情冷笑。

此间怪物会幻化成你最在意之人的模样，迷惑你，使你放松警惕，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你。这也是为什么躺在冰棺里的那两个人虽然身上伤口狰狞，却面带微笑。

真是好计谋，将幻象用于此处，如何不让人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呢？

怀里的警示灵珠在刚刚进入第三间石室的时候就开始微微发热，提醒夙情不要尽信眼前所见，如今更是滚烫地灼烧着自己的心口，让自己警醒。

只是……

梅铖是傻子吗，那么多数量都意识到不对劲吗，还乖乖跟着走？

“呵。”

麟燧浮在半空，剑身铮铮嗡鸣，激烈的战意已被唤醒。夙情随手撕去衣角蒙上眼睛，再次抓过长剑时，又是一尊面无表情地杀神。

只是虽然夙情强悍，麟燧洪勇，但是奈何怪物实在太多。

仿佛杀不完一般不断从黑暗中冒出来，即便被烧尽，也不过是化成灰烬重新融入阴影之中，不多时又重新分离出来，成为新的怪物，继续厮杀。

它们不知疲倦，没有恐惧。如此往复，燃之不尽，杀之不竭。

场面一度僵持。

“莫凌烟”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扬起脖颈，朝着穹顶发出一声仰天长啸。

暴戾的咆哮声中，为数不多的烛火顿时又灭去大半。黑暗助长了影子怪物的攻势，它们加快了分裂的速度，成倍地扑向夙情。

夙情腕抖剑出，招招都是迅猛急速，怪物们在他手下讨不到好，更是疯狂进攻。

麟燧挥就道道烈焰又烧尽眼前冲得最猛的影子。

与此同时，夙情脑子里快速想着对策。师尊在自己的身后，自己必不能退，但这样没完没了地杀下去早晚力竭。

凰愿紧张地趴在罩子上，紧紧握着拳，想出去帮忙，却又害怕分了夙情的心。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帮到师父。

这个结界虽然自己走不出去，但灵力或是死物却可以穿透防护。

眼前影子般地怪物来来回回杀不完，待到灵力贫瘠，难以为继……

怎么办，怎么办？

愈是危急的时刻，思绪便越是回转飞快，无数的想法掠过又被一一否去，直至“莫凌烟”灭去烛火的举动在脑海里停留。

影子怪，烛火……黑暗……

光！

方才出得石室，大殿的蜡烛已经被熄灭，现下“莫凌烟”又再度熄烛，想来定是这些影子怪畏光。

想到这里，凰愿立时从幽蝶里翻找出一张火符悬于身前，然而颤抖的手结不起法印，尝试几次都失败了。

“冷静点，冷静点，可以的。”

她深深吸口气，摒弃掉那些杂念，念过一边清心咒后，再次六指相对，剩余的四指相勾。

这次成功了！

繁复的手势一个个结成，联结起来，形成分势火符的符咒。

噗。

火符倏地被点燃，不出片刻，符纸燃烧殆尽。

刹那间光芒大盛，赤金的灵火化为百十来个纸鹤，振翅飞向烛台，其中最大的那只直冲怪物群的中间。与此同时，凰愿用力扔出一块拳头大小的辉光石，石头穿过护罩，扑向火鹤。

“师父，护眼！”她嘶声。

剧烈的碰撞下，炽烈的火焰将上品辉光石瞬间引爆，千万齑粉拖着迤逦的缀尾，在半空炸开，伴随四周重新亮起来的烛火，骤然盛放的耀熠光芒顷刻间映得整个大殿亮如白昼。

早已蒙上眼睛的夙情自是毫无损伤，然而剩余的玩意儿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眩光将满室的影子怪物尽数吞没，这一次，在填满大殿的华光中，它们再没有重生的能力，来不及反应便被灼成灰烬消散。

强光似乎对“莫凌烟”也有一定的限制作用，焰火熄灭后，她害怕地节节后退，在鲸脂烛火下瑟瑟发抖。

离开影子怪物的帮助，她好像再无反抗能力。

“羁神。”夙情趁此机会一声低呵，金色的锁链应声而出，迅速缠上“莫凌烟”的身体，落锁加封，任凭莫凌烟如何挣扎，也岿然不动。

莫凌烟没了帮手，再无可能翻出天去，被捆在羁神中，只能不甘心地低吼着。

夙情回头向凰愿露出个浅淡的笑意，终于解开结界。

凰愿一朝得了自由，迅速向夙情奔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这里扯开摸一摸，那里掀开瞧一瞧。

夙情低垂着头，耐心地等她“上下其手”地检查。黑色的布条覆在眼睛上，遮去大半张脸，许是因为看不清，他颇有些紧张，抿着唇，喉结上下滚动。

直到确认师父全须全尾，连发髻都没有乱，凰愿才放心，踮起脚解开随手绑缚的布条，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慢点睁眼，现在太亮了。”

“嗯。”长长的睫毛扫过掌心，兽瞳慢慢收紧成竖立的一点，习惯了透过指缝的光，夙情把凰愿的手拿下来，“放心，没事。”

他牵着她走到“莫凌烟”的面前，丝毫不提此刻自己灵力空耗，已是乏力，只在另一只手上暗自捏碎灵石，聊胜于无地填补空虚的识海。

“嘎……”无力的怒吼从莫凌烟的嗓子中冒出来，被捆成粽子还在企图张牙舞爪，但是毫无威慑。

“元婴尽碎竟然还能这么灵活。”凰愿惊道。

“她被结界主人控制了。”夙情不以为意。

“死后还被用了皮影之法，莫仙子好可怜啊，也不知道她同刘长老与阵主到底是什么恩怨。”凰愿从夙情的身后走出来，靠近狼狈不堪的莫凌烟，又被她突然龇牙咧嘴的哈气吓得一激灵。

“启灵阵应该就在她身上，只是被分散了你才未找到。”夙情拦着凰愿想要伸出去摸摸的手，“结界主人狡猾，即便有人体的灵流作为掩护，也不放心，还要在套一层保护。”

这回无所顾忌，浅金色的灵力凝成一簇烈焰，霸道地在“莫凌烟”的体内四散开去，沿着每一寸灵流仔细寻找，连近乎碎成齑粉的元婴都没放过。

“有了。”他指尖用力，屈成掐诀的姿势，“在她的元婴中，被裂成了数片，又各自保有细微的联系，如果不是刻意寻找，非常容易错过。”

随着法诀，一个铜镜大小的阵法从“莫凌烟”的元婴中剥离出来，银朱光芒自她的心口处渐渐浮现。

果然是启灵阵。

它应是耗费了结界主人更多的心血，所以显得格外精致细巧，不过巴掌大一块，却蕴含着磅礴的灵力。

凰愿细细地辨认其上符文，嘴里无意识地逐字逐句轻念：“天地灵源，福赐于吾；琳琅浩浩，萃集成华……”

聚灵的、萃灵的……

此阵她见过，施法者的某些细微习惯与灵流走势好像唤起了心底道不明的熟悉感觉，缠得她透不过气，又忍不住怀念。

“凰愿？”夙情担忧地拍了拍她。

“啊。”凰愿回过神， “没事。这个阵法的书写方式好特别，我没怎么见过，有些好奇罢了。”

夙情顿了顿，迟疑道：“应是个很古老的手法了，如今用的人少。”

“是么？”左右也没有更多信息，此时纠结也无意义，凰愿决定先不去想它，“师父会解启灵阵吗？”

这个启灵阵比较特殊，又有地上那些人还被困在其中，她不敢擅自动手，只好求助地看向师父。

夙情闻言颔首，伸手抵住银朱阵法，浅金的灵力被释放出来，将之笼罩。

凰愿自觉地后退半步，默默地为师父护法。

耀金的灵流像是一条灵活的金龙，自阵法的边缘入侵，不断地与赤色灵流纠缠、将之蚕食。

开始时，血蟒尚显凶猛，缠着金色灵蛇，或能与之博弈，间或吞噬反攻，但渐渐地，它被磅礴灵流步步紧逼，不断地退回法阵的中心，直到被逼得退无可退，只得盘踞在最后的聚灵阵中蜷缩成一小团赤色的火焰。金色游龙看准时机，一个翻腾横冲终于咬住赤蛇七寸，将之吞噬殆尽，彻底覆盖所有符文。

刹那间，整座法阵寸寸碎裂、湮灭。

随即，一团爆裂的白光炸出，横扫整个大殿，地宫开始剧烈地震颤，砖石地面被巨大的力量掀飞，皲裂自穹顶的石壁上蔓延百尺，贯穿整个拱顶。

夙情一把搂过凰愿飞身而起，旋即在两人的头顶勉力撑开一个护咒。但此时的罩子却黯淡无光，昭示着主人的灵力匮乏。

他的龙珠不在体内，又经过长时间的不眠不休与消耗，即便强如序珖也是掣襟露肘。

凰愿见状连忙翻出几颗虚灵丹塞进夙情的嘴里，继而将掌心按在夙情的胸口，灌入灵力。

“够了。”他一手搂着凰愿，一手撑着护咒，实在腾不开手，只好出声阻止她继续。

“师父……”

“无事，你松开手，乖，留一些给自己我们才好出去。” 夙情扯出一个笑意，试图让她宽心。

忽然，耳边有尖锐的啸音响起，打断了凰愿继续输入灵力的行为。

坚实的地面似是再承受不住剧烈的震动，碎裂成无数砂石。

在塌陷的地底深处，那尊琉璃雕像突兀地冒出来。它似乎完全不受这晃动的影响，在残破的宫殿中，独自矗立犹如天神，流彩炫光从它体内散发出来，照耀周遭一小片的宁静。

“凰愿，你居然这般着急就要离开。”面露慈祥的巨像开口了。

它的眼眸不知何时睁开了，鸽血宝石雕成的眼珠子散发着诡异的光芒，脸颊上的泪痕已经消失。

“……”

没有得到回应，琉璃制的面庞上透出一丝惋惜的神情，暴戾与悲悯出现在同一张脸上，说不出的怪诞。

“你不喜欢我为你准备的大礼吗？”它不甘地继续。

声音低沉粗哑，犹如敲击在五脏六腑上，锤得人心如擂鼓。

凰愿捂住耳朵，拼命往夙情的怀里钻，想要逃离这击穿心底防线的声音。可是即便夙情甩出数道噤声符助她抵御，却仍旧是徒劳，略带蛊惑的声音仿佛从她的内心深处响起。

“快些吧，快些想起来吧。我等你……”

剧烈的震动终于波及到琉璃巨像，裂痕切割开晶莹剔透的雕像。

就在千万碎片迸裂之时，一颗藏在巨像中央的心脏显现出来。它由白玉雕成，银辉濯濯于半空沉浮，下一刻化成微芒流星，直直射入凰愿的眉心。

整个地宫开始崩塌，原本固若金汤的结界也随之破碎，片片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