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是弹弓。不过若是内力高深,弹指可为。元京城中若有那样高手我该知道。”
“为何……要这么麻烦?”宗盛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既然能悄无声息的杀了罗大人,又能悄无声息的逃跑,为何要多此一举放火?就算要伪造夜盗失手错杀罗大人的假象,那刀剑、匕首为何不用?弹弓和石子是为了什么?
“好问题。”池越脱去围裙手套,一边说道,“若我是杀手,我会希望伪造一个意外,罗大人深夜伏案,不小心睡着了,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不小心烧塌了房梁,不过是场意外。”
宗盛跟着池越往外走:“所以没有利刃伤。但是罗府内善后的人出了岔子,恐怕是纵火时被人发觉,慌忙下胡诌了个夜盗出来。那么当夜第一个冲入内院的人最有可能是内鬼。”
池越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回头:“聪明。”
宗盛差点与池越撞到一会儿,连忙站住,往后一仰。
池越见宗盛畏他如虎,忍不住仰头大笑:“还怕我呢?以后不打你了。”
宗盛暗自咬了咬牙,不与他一般见识。
当年天策营来五都府挑人,他和池越是最终通过考核的两个,本该是相互扶持,可池越就是像方才那样一扭头突然出手,打断了他的腿,还踩着他的断腿伤处嬉笑说:“就你这样还想入天策营?不自量力。”
然后,宗盛再未见过池越,直到昨日。
宗盛当年恨极了池越,真想将他找出来痛揍一顿,也打断了他的腿!宗盛没能入天策营,他耿耿于怀,沉郁了许多年,但随着他跟在祁霄身边的日子越来越长,渐渐的也就放下了,他虽只是个侍卫,祁霄却拿他当伙伴、当兄弟,他愿意用命和一切守护祁霄,天策营便不再重要。
但昨日再见池越,宗盛心头仍有怒有恨,虽然比起当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池越欠他一个解释一声道歉,他不能轻易原谅池越。他曾经以为他和池越是朋友!而池越却总在戏耍他。
宗盛沉默,池越却像是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突然问道:“昨夜我刚到仰熙斋的时候,殿下独自出去了,去哪儿了?”
宗盛像没听见池越问话,根本不答。
池越又说:“你和白溪桥都没有跟着,说明殿下并非出门,他就在同会馆中。眼下同会馆里除了虎威军的苏勤,还有周国的质子唐绫。深更半夜,若非佳人如何值得殿下亲自去见,对不对?”
宗盛看了池越一眼,依然不答。池越是天策营,唯皇命是从,并不是祁霄和宗盛能真正信任的人,他就算猜到,若无实证,池越不敢往外说,但祁霄和唐绫的事根本就不该让他察觉出来。
池越笑的得意洋洋:“呀,我猜对了。哈哈哈,你家王爷真有意思。放心,我不说出去。”
宗盛突然站住,冷冷看着池越:“你若敢做半点对不起爷的事,或说半点对爷不利的话,我就杀了你。”
池越错愕,半晌才反应过来,微微笑起来:“过去被我欺负成那样,你也从未说过要杀了我。好。我知道了。”
***
户部的账本祁霄看不出问题,至少数目上是没错的,但问题在时间上。三年来的账都有相同的问题,核算钱银出入库的时间都特别长,就算是一锭一锭银子称十遍,初一点核,三十入库,这一个月的时间银子是放户部院子里晒太阳了?又或十五批款,次月初一才离库,中间这十五天银子是卡门缝里了?
户部四司账目是分开的,度支和库司的账若不是合在一起一笔一笔算,根本瞧不出什么猫腻来,尤其重大款项一般都是分批点算、清账、再入库,时间上有那么几日甚至十几日拖延很正常。
但这些时间差出现的太过频繁了,而且是越来越频密,肯定是有人将钱银挪做他用,然后再用之前挪出去的钱补回库中,来来回回倒腾,数额上是清清楚楚,可实际上,一月流在外面的库银竟能有数十万两之多。
按黑市上放印子的三分利,一个月就能至少挣十万两出来,够养一支虎威军了,这可不是寻常贪墨案能比的。
祁霄看着裴浩,这么大的案子,陛下没将整个户部都拉出去砍头已是慈悲了。可光凭大皇子,能有办法让户部上上下下串通一气干抄家灭族的事?
裴浩走过来,在祁霄对首坐下,沉沉叹了口气:“沉疴难医。”
仅四个字,祁霄就全明白了。户部挪库银以做他用不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情,而是一直都有,不过数额不大,便无人察觉,即便有人察觉,户部掌管天下钱财,谁还能跟钱过不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这里头绝不是大皇子一人能做主的,朝廷六部相互协作又相互制约,秦氏和公孙氏肯定心知肚明,或许根本就不想捅破,可这次是老六祁霁差点在辽山郡出了事,恨不过才找上了户部的麻烦。
户部尚书席祖成历经两朝,任户部尚书十五年之久,不过席祖成年事已高,多数时候户部之事不会亲力亲为,事务皆由侍郎孟怀杰主持,而孟怀杰近些年越发不知收敛,户部四司一个都跑不掉。但若真把整个户部的人都砍了头,那可就成了大陈国史上最惊天动地的血案了,不仅元京城要血流成河,朝政都得废了,尚书、侍郎、四司主事全不能留,出缺三分之一已经让户部难以为继,内阁暂时监看户部不过一时,选任新人执掌户部才是让陛下最头疼的事情。
户部一案陛下以军饷为借口雷厉风行,大理寺抓人、审讯、定案、判刑统共花了一个月时间,刑部批复只用了三日,这无异于刮骨疗毒,祁霄仅仅是看着账簿已是额间冒汗,觉得惊心动魄。
来元京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大陈朝局竟然是这副模样。
“钱都去哪儿了?”祁霄抬眼问了裴浩最重要的问题,那么多银子,经年累月,足够养起一支虎威军的银子,都去哪儿了?
裴浩喝了口茶,三缄其口。祁霄盯着裴浩,好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裴浩不说就是不能说的意思,那些银子肯定是追不回来了。大皇子虽然是长子,但非弟子,生母门第不显,不过作为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得了陛下疼爱的,至少小时候是被疼爱的。只不过后来陛下得了嫡子,最宠的昭妃又给他添了老六和老七这一对双胞胎,陛下的恩宠被分了七七八八。大皇子想要拉拢朝臣、稳固力量,钱银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他既然执掌户部,岂有不用的道理。
那些银两的去处,裴浩恐怕根本就不敢查,万一细查之下将半个朝廷都查进去了,那陛下是要将满朝文武斩杀一半吗?
既然是借着军饷案的名头查的户部,那便以军饷案做了结,旁的就不再牵扯。户部这些蹲在大狱里的就当是杀鸡儆猴了。
祁霄叹了一身,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裴浩见祁霄如此神情,心念一动,这位楚王殿下常年不在元京城中,从未涉入党争朝局,局外人反而比局内人看得更通透、想得更明白,最初一刻的震惊、之后的愤怒、此刻的压抑,他很聪明而且像极了陛下,他的神情与陛下当初看到户部案卷时的神情简直有九分相似。
“不瞒殿下,微臣曾主张详查,罗大人则说需以军饷案为第一要务……微臣心中执念心思都在账册上,罗大人提及军饷案密报之时并未在意,否则……就算救不下罗大人,此刻也该能帮得上忙。”
祁霄微微摇头:“裴大人不必自责。昨夜之事裴大人想必已经听说了,半夜我又悄悄去过一次罗府,一开始成功绕开了哨岗和巡夜值守的五城卫,之后又在罗府放了支烟花,以京畿都护府和五城卫赶来的速度看,完全可以确认,刺杀罗大人的杀手和之后纵火的并非一人。我的手下一早已去了京畿都护府助曹大人捉拿罗府内鬼,相信不久便有新的线索。”
祁霄小小年纪,刚回到元京城就遇上这滔天大案,还领了圣命插手其中,居然不见惊惧、不露慌乱、不显畏缩,如此心思沉稳、行事利落,简直比裴浩这个大理寺少卿办事都老辣,令裴浩不由得刮目相看,难怪陛下让他来查,并非只为让他端一个天策营的玉牌。
二人正说着话,曹巍山急匆匆赶来大理寺,身后跟着宗盛和池越,还锁来了个罗府家仆。
池越检查了罗瑜的尸身,将推断向曹巍山说明,曹巍山原本就觉得那些供词有不妥之处,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明白,得了池越给的推断,立刻就醒了神,将放火的内鬼抓了出来,提到了大理寺受审。
夜里祁霄回同会馆比昨日早了许多,还能赶上晚膳,马车直接停在了华溪别院那一侧的偏门,祁霄谁也没带自己就往唐绫那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