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祁从风衣里拿出准备好的香烛钱纸点燃，他低声道：“也才十几年的光景，想不到回来就只能给你上坟了。你的儿子我就带走了，就算报恩了。”

说完拜了两拜。

纸钱的灰烬纷纷扬扬地往天上飘，使本就暗沉的天色落在院里更显浑浊。

温砀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灰白的烟尘里，一人穿着浅色风衣，挺拔的背弯下，对着他日日清理的墓碑祭拜。

浑浊的空气里，唯有那个浅色的背影是清晰的。

温砀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从屋子的转角处露出身影来。

李祁闻声回头，看见了个不到他腰高的小孩儿站在拐角处，没有什么表情的小脸直直地对着他。

很快，小孩儿对上了李祁的眼睛，漂亮的眼睛里露出了点疑惑。

李祁冷淡的神色变得柔和起来，他微微笑了一下，“你好，我叫李祁，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喊我哥哥。你应该就是温砀了吧？”

温砀尖尖的下巴迟疑地点了点，“你好。其实我知道你，我爸提过。”

李祁瞥了眼他身后，发现王丽没跟着过来，心下猜测落实了两分，“是谁去通知你过来的？”

小孩儿抿了抿唇，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对于这个人的来意，刚嫁进村里不久的李春芳跟他提过。对方现在这么问，意思是他…不应该回来吗？

思及此，温砀的回答含糊了一些，“村里的人让我回来的。她说有人来家里了，让我自己赶快回来。”

听到温砀这么回答，李祁瞬间就意识到自己表述有些太生硬了，很快就解释了一下：

“我本来是和王婶一起过来找你的，不过你不在家，她就去找你了。但我看见，你似乎是一个人过来的？”

听到这话，温砀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于是补充道：“李春芳婶婶过来找我的，她说有人找我，让我赶快回来。”

李春芳？

李祁略一想，便猜到是他之前见到的新妇。当时因为对方面生，他还多看了一眼。

他低头看着小朋友的两个发旋，觉得有点可爱，但扫到温砀身上那件洗得拉长到膝盖的T恤，眸色微微一沉，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还说什么了吗？”

温砀也低着头，看着脚尖，一字不漏地复述：

“那人回来是专门来祭拜你爸的，你不要听别人的，这些年你怎么过的就怎么说。”

李祁蹲了下来，平视着对方，他观察着小孩儿的神色，声音平缓：

“她说的没错，不过我并不是单纯因为祭拜回来的，我还有另外的目的。”

温砀一听心想，果然如此，不然谁会无缘无故来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呢？但，这种地方，这人回来找到他又能图什么呢？

图他这个人吗？但这人又没见过他。再说，就算见到了，看见他现在又瘦又丑，力气也不大，又能有什么图的呢？

但下一秒，李祁的回答就让温砀震惊了，这人真是来图他的——

“我回来，是希望能够领养你的。”

李祁略过小朋友眼里的惊诧，将早已打好腹稿的话徐徐说来：

“除去名字，我说一下我自己的情况吧。”

“目前我住在天海市，名下有一套地段不错的房，也有积蓄，虽然不多，但是养个孩子应该还是可以的。”

“你过去之后，依然可以继续上学，不过在那里你还可以交新朋友、培养你的兴趣爱好，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你日常也可以随时出去游玩。”

“我不会太约束你。同时，我会尽到一个监护人应尽的一切义务，并承担起抚养你的责任。”

小孩儿抬眼看他，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疑惑。

李祁猜测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和温移之间的事情了，于是斟酌了一下又继续说：

“我知道你已经初中了，有了基本的判断能力。既然你爸爸向你提过我，那你应该也知道，为了报答恩情，我曾经寄回来数目不小的一笔钱。”

“单从恩情的角度来讲，其实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说是为了恩情抚养你，其实有些说不通。”

“但这个决定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

“温砀，人是很复杂的。尽管物质上已经有所报答，但是你父亲带给我的远不止于此，我希望还能为他做点别的事。比如，抚养你长大。这件事，对我来讲，代价并没有你以为得那么大，因为我并不算缺钱，但这件事却能使我的心得到平静。”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也不一定能像温叔一样对你那么好。但是我可以保证，无论我将来是否结婚、是否有自己的小孩，我都会是你的半个亲人，是你可以依靠的存在。”

“我的所有证件全部都带回来了。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下去就可以去办理相关的手续。但这个事，并非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所以，温砀，给我一个可以照顾你长大的机会，好吗？”

李祁这些话并不虚假，他也的确是那么打算的，但是对于温砀来讲，这就是段需要消化的发言了。

一段又一段的话，像是温厚的钟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告诉缩在阴暗角落里的他，这个世界上其实是存在一个温暖无忧的去处的。

温砀出生在阴暗的巷子里，稍微大一点之后，被带到这个偏僻的山村里，从此有了父亲,也有了对他好的人。

但是不久后，这个男人因为他去世了。

温砀今年十三岁，来到这个世上的十三年内，只有他的父亲温移待他毫无保留。

在他拥有父亲以前和失去父亲以后，他都需要伪装得弱小而乖巧，从而获得成年人的怜惜，获得一点生存的资源。

但是现在突然有个人冒了出来，告诉自己无需任何付出就可以获得优渥的生活环境。

温砀第一反应是错愕而不是警惕。

李祁的到来，就像是兜头砸来的大奖，他此前从未奢想过，以至于得到时觉得有些不真实。

但是他父亲又说过，如果这个叫李祁的人回来接他，不用考虑，直接跟他走。

温砀之前一直觉得，父亲只是提出一个可能的假设，并且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其实微乎其微。但他父亲实际是一语成谶，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就是当下的现实。

这个人如今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而且身上还带着一种“只接受他同意的这一种可能”的决心。

温砀相信他父亲，而且……他抬眼看见了对方平静而坚定的眼神，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值得这个人谋求的。

所以他不犹豫。

李祁垂眼，看着小孩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思考了一下，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有点惊喜。

李祁心里松了口气，果然现在回来是个很正确的决定，小朋友完全没有长歪的样子，还那么单纯好带走。

只是如果现在仍那么单纯，想来以前吃了很多苦。

温砀把手伸向了那只摊开的掌心，但伸出去后他才发现，自己才从地里回来，手还有点脏。

李祁面不改色地捉住对方有点想要回缩的手，他没问温砀这几年是在村子里怎么过的，只是说：

“温叔的坟还在村里，以后你说不定还要回来。这次我过来买了些东西，你可以拿来分给村里的人。”

就当是感谢他们这些年的照顾了，李祁将来还要进娱乐圈，不希望在这些地方上落下口实。

温砀的手被李祁妥帖地包裹住，他感觉到了对方比他略低一些的温度以及那还有些湿润的掌心。

第一次与这人接触，却并不讨厌，相反，他感觉到…很安心。

他低眼，看向两人相握的地方。这人说的时候那么沉着，连停顿都未曾有太多，想不到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那么适宜的温度和天气，对方的手心还是出了汗。

李祁起身，让温砀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自己则在院门等着。

王丽从另一条路回来，脸色不太好。但看见李祁的时候，还是很快地调整了一下表情。

李祁先一步道：“王婶你去哪儿了？孩子没过多久就正好回来了，我想去喊你但人已经没看见了。”

王丽摸不准那个孩子有没有跟李祁说点什么，只勉强扯了个笑出来：

“嗨，我去后面那条河了，他以前最喜欢在那里玩。没想到这次回来这么快。那孩子长得和温移很像吧？”

李祁抿唇笑了笑，“确实很像。”

说着，他露出一点心疼，“就是太瘦了。”

王丽僵了下，干巴巴地解释道：“哎呀，这孩子重感情的很，他爹去世后伤心了好一阵，人就消瘦了不少。”

“应该是。”李祁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王丽一下子觉得浑身泛凉，但很快对方又叹了口气，驱散了这种感觉，王丽只以为是错觉。

李祁道：“温叔走了这孩子也没人照顾，我有些心疼。这次回来，我打算把他带去我那边，平常也好看着。”

没人照顾？

王丽有点急，这话不就是撇清了自己这些年的功劳吗？就算那孩子要那孩子干点活，那也是应该的嘛！何况她还打着“对方给钱让她看孩子的”的算盘呢！

王丽连忙道：“你自己都还在上学，哪里看得了孩子哦！”

李祁怕麻烦，不想和她们闹得难看，但是如果现在不拒绝得干脆一点，等下还要被反复试探。

和这村里的人打交道就是这样，他们最爱占着一点长辈的身份，再加上一些不轻不重、道貌岸然的话，轻轻巧巧就能从小辈那里汲取到一些他们无法自行生成的存在，比如优越感又比如凌弱的快感。

李祁如今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再会被这些人随随便便就欺负去。他虽要体面，但也可以不用再依着他们的心思行事了。

温砀收拾完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李祁的回答，“村里的人能养好他吗？但是我能。而且城里的学校也好，方便他上学。”

李祁看了眼背后，发现温砀带的东西竟然一个书包就装完了，他的注意力瞬间落到了温砀的身上：

“课本什么的都带了吗？”

温砀点点头，他犹豫了下，拉住了李祁的衣角，“我们要走了吗？”

李祁低头看他，“东西送了我们就走，你要不要再和你父亲再告个别？下次回来，可能就是过年了。”

温砀的小脸点了点。

王丽被李祁说的话弄得脸色有些不好，但还是争取着又提了两句把孩子留下来的事，但都被李祁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王丽咬咬牙，想着，既然孩子留不住，那不如说说对象的事。

李祁微微笑着，瞬间拒绝了，“我还年轻，对象的事暂时还不考虑。”

王丽这才发现，这个人已经和当年的孩子不一样了，他还是长成了一个有棱角的成年男人，只是乍看没看出来，因为都被包住了。

她噤了声，不敢再提。

等小孩儿出来后，李祁按温砀的想法，把车上的东西分给村里的人，感谢他们这段时间对温砀的星点照顾。

出于上辈子在娱乐圈学到的谨慎，李祁还将过程录了视频。

临走时，李祁给了新妇李春芳一张他的名片。

随即，李祁和温砀直接赶往镇上的派出所。

李祁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按照华国修改后的条款，他可以作为温砀哥哥的身份进行登记，这样一来，他虽然对温砀有领养之实，但其实并非是领养关系。

李祁既不是温砀的养父，那相应地，要求就会降低，他就刚好可以达到。

李祁有房，已经成年，有一定积蓄，有抚养的正当理由，且小孩儿符合被抚养的条件。

其实李祁积蓄确实不多，说能养一个孩子只是漂亮话，毕竟他当年大部分都寄给了温移，不过他不想给小朋友任何经济上的压力。

好在对于积蓄这条要求不高，李祁勉强够上了。

民警是知道水木村的情况的，他协调过让村里的人照顾一下，但看孩子那瘦不拉几的样子，显然效果不是很好。

他看了眼站在自己桌前牵着手的一大一小，叹了口气，盖了章。

李祁成为了温砀十八岁以前的法定监护人。

走出警局的时候，温砀捏着李祁的风衣衣角跟在后面，李祁走在前面，低头看着手机，订今天回去的航班。

温砀仰着脸，凌冽的风刮过，他闻到了这人身上浅淡的香味，在父亲死后，温砀曾仔细计划过自己对未来的计划。

但是这个人来了之后，尽管他以前的计划全部作废，他却丝毫没有对未来的迷茫感。

好像…真会如这人承诺的那样，风再大，也会绕过这人背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