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正如景渊所说的一般,人心易变。景渡不能用自己的眼光去审视景池所处的环境,和他的勃勃野心。
毕竟,景池图谋的东西,是他生来便拥有的。
“哈哈哈哈,我有何颜面指责他。”,他嘴角的苦笑慢慢荡开,随后声音也愈发地大了。
景渊凝着眸子看向突然性情大变的皇兄,面庞闪过几分的狐疑。
忽然,他似乎是懂了些什么。
却闭口不言,直待他慢慢恢复了以后才继续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有句话我很久以前就想说与你听了,世人常说‘在其位,谋其事。’你身为太子,理应为父皇多分忧,承担起家国的重担,善于用人,不可太优柔寡断,只有这般,朝堂才有可用之人,国家才能富强,国运才能绵延、昌盛。”
“你站的位置也曾是我仰望都不能够企及的位置,后来,我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你的面前。”
景渊敛下眸子,与景渡推心置腹道:“倘若我没有认识沈云棠,那我将会像烂泥一般,遭人践踏,哪里能奢望和你坐在一个桌子上,谈论着国家大事。”
景渡没有说话,他甚至无法想象景渊口中的另一个他是什么模样的。
他生来便是锦衣玉食,从未思考过怎么活着,因为他有疼惜他的母后,有雄厚的背景,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他所能担忧的对于景渊来说不过是一场不可企及的梦。
他在梦之上,而景渊却低贱若蝼蚁,整日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
没有尊严,没有自我,有的只是那形若傀儡的景渊。
“我……,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景渡面上闪过几抹愧疚的神情,最后带着歉意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信任你的父皇、是你坚实臂弯的母族、是天下的黎民百姓。”
景渊继续道:“他们需要一个能带领他们前进的明君,而不是如三皇兄一般,只会杀戮,视人命若草芥。”
“皇兄你懂吗,你所拥有的权利,便是你要承担的义务。”
书房内一阵寂静,景渡听了景渊的话后,流光的眸子在刹那间失了颜色,面上虽然带着笑意,却渐渐寡淡。
片刻后,他似乎察觉到自己太过失态,便挤出一个惨白的笑意安慰着景渊。
可那笑意没有抵达眼睛,很是生涩。
“皇兄不必安慰我,我已经释然了。”,景渊低着头道。
话语苍白又无力,却带着赤诚的温度。
“我不愿走万人走过的路,那不是我的追求。”,景渊抬起眸子,直直看向了景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要去哪?”
景渡察觉到景渊的目光,语气急速的询问道。
“不知。”
世间之广阔,如何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呢。
景渊看穿了他隐在眸子中的怜悯,转移了自己的视线。
他不需要任何的怜悯。
“皇兄,江山只在你一念之间。”
景渊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长身玉立在景渡站在他的身侧,俯身行礼,宽厚的大袖垂下,聚拢在中间,遮住了他晦暗的眸子。
景渡抬起手,虚扶了景渊一下,“容我再考虑一番。”
说罢,他执起了桌面上的案卷。
景渊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随着景渡的动作而转动。
直到窗外的雨声渐小,“皇兄,臣弟该退了。”
他迈着大步,朝门外走去。
独剩下面色苍白的太子,端坐于烛台下,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无风自动的灯芯,映射的光影在面庞上晦暗不明。
手中的案卷却越握越紧。
景渊一直向前走,没有半分的停留。
一如他来时般,滴滴点点的雨落入发上,然后顺着他俊秀的眉眼蜿蜒。
最后欧隐入衣衫中。
一明一灭,一暖一寒。
“何来释然,无非是失望攒够了,便看淡了。”,他抬起头,任由着雨滴坠落面庞,勾起唇角,自嘲道。
穿过长廊时,几阵风吹过,拢了许久的暖意,片刻间便被吹散了。
景渊返回的步子愈发大了起来。
似乎他再也不留恋这没有存下半点暖意的宫中。
待景渊出了宫,面上还带着几分的怔愣,停下了步子。
朝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往反方向走去。
那是沈府的方向。
彼时沈府阖府灯火通明,风声搅地灯笼四下摇晃。
却搅不动坚定意志的人心。
沈夫人和沈父撑着一把小小的伞,在雨中相互依偎。
他们在等。
等一个可靠的消息传来。
景渊到时,一眼便看到了雨下的那对夫妇。
还有一脸刚毅的沈云铮,甚至他身上的盔甲都没有来得及脱下,便站在了的门前,焦急的等待着。
“云铮兄。”,景渊拱起手道。
步子越迈越快,丝毫没有理会这已经浸湿的衣衫。
“快,先将九皇子迎进去,换身衣裳再细说。”,沈夫人心思细腻,看着景渊浑身湿透的衣衫,侧过身子道。
“先换身衣裳,莫要染了风寒。”,沈父也侧过身子叮嘱道。
随即开始朝沈云铮招了招手,示意他前去引路。
夜幕与雨帘具下,景渊负手而行,衣衫尽湿,唯有那眸子愈发明亮。
雨水滴落到铁甲之上,发出飒飒之声。
走在前头的沈云铮刻意放缓了步伐,待景渊跟上之后,才缓缓道:“事情如何了?”
“太子还需考量一番,不过依我之见,此事十拿九稳。”
沈云铮看着眼前的狼狈的男子,他幼时的模样开始在脑海中浮现。
直到慢慢走进,那个身影也消逝不见了。
取之而来的是一个面若冠玉、眉眼坚定的少年郎。
景渊看着沈云铮有些刚毅的面容,出声道:“不过还需太子做出选择。”
“只可惜我不能亲自进到诏狱中,将云棠救出来。”
最后所有的谈话声都被雨声给淹没,直到沈父沈母缓慢走进了大厅之中。
景渊和沈云铮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
方一见面,景渊便将他在东宫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唯独隐去了他对太子推心置腹的说辞。
末了继续道:“太子已经做好了选择。”
他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太子紧握卷宗的模样,所有的思绪都变得清明了。
“接下来的事,定不能让太子失望。”,沈云铮接过景渊的话,继续道。
熟不知在同一场雨幕之下的东宫。
太子景渡枯坐在灯前。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只剩下手中的卷宗被紧紧握住,自景渊离开时,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了。
他不敢打开,怕如景渊所说的这般,里面字字句句都是三弟的罪行。
可他又怕不打开,就会酿出国破家亡的苍凉收场。
就这般在灯下枯坐了许久,他才积攒出半点勇气。
双手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手中的卷宗。
惊心骇目的案件如泣了血般,钻进他的眼中。
景渡看到的不是文字,是文字背后,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是无数鲜血染成的灭门惨案;是那硝烟漫天的未来。
他强撑着自己一页一页翻看,直到纸张停留在许家案上。
白皙的长指慢慢抚过泛了黄的字迹,浅淡的文字却诉说不了那厚重的人命。
他仿佛能亲眼看见,许家的惨状;能看见那血染的道路;滚滚升腾的火光和浓烟;以及嘶声裂肺的哭喊声。
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他不禁湿了眼眶。
景渡虽生性和善,不愿用恶意来揣度他人,但不能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原则。
而景池的种种举动皆触犯了他的底线。
为君为官者,以百姓为先。倘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则人心惶惶,国之衰亡为时不远。
更何况,是一个眼中无民之人。
若是有一天,景池继了位。那么举国上下,皆是流离失所,众叛亲离,无家无国。
景渡收起了所有的怜悯心,他惨淡地抬起眸子,双手在虚无之中盈盈一拜,“我代我三弟,替诸位赔不是了。”
可他心中宛若被利刃刺穿一般,痛到浑身痉挛。
所有的赔礼道歉,并不能为那些含冤枉死之人正名,唯有一条路。
向父皇揭发,惟有这般,以命偿命,才能不负众人之所托,亦能求得片刻心安。
景渡猛地从凳子上滑落,跌坐在地上,往日的从容都消逝不见了。
他喃喃道:“竟走到了这般地步?”
随即开始低低地苦笑出声。
守候在门口已久的嬷嬷,看到房中晦暗的灯光,心下浮现出一抹惊慌。
她忙不迭地叩着门,朝里喊道:“殿下,殿下,您如何了?”
语调中掺杂着几分的焦急,倘若不是碍于身份,她定是要往里冲的。
过了很久,还是没有听到书房中有人应答。
她正欲再度叩门之际,便听到太子沉稳的嗓音慢慢道:“无碍,先退下吧。”
只是那一度平稳的嗓音在中掺杂着一丝哽咽。
可嬷嬷没有听见,便退着步子,离开了。
景渡在房中静坐了许久,久到他以为已经到了第二日。
可他走到窗前,还是没有见到片刻的光明。
入目是看不见前方的夜幕和那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在夜色中窥探着未来,窥探着他脑海中的血案。
可他又想起景渊离去时说得那番话,总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
直到日头渐起,丝丝缕缕的薄光驱退了夜幕。
桌上的案卷被他珍重地放在怀中。
茫茫中,一切都已做好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