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姝睇了他一眼,脸色寡淡。
什么也没有说,用她那锐利的眸子死死盯着老太监。
似乎默认了。
老太监也是个精明的,他看着许姝锋利的眼风,也懂了几分。
随即抬步走上前去,伸出干瘪的手掌慢慢地探向怀中,再出来之时素白的手帕映入许姝的眼帘,明明面上还是方才的笑脸,可看在许姝的眼中,却少了几分方才的骇人了。
趁四下无人之时,老太监将手帕塞进许姝的衣袖中,便施施然地离开了。
这是,柔软的帕子在许姝的手腕中慢慢蔓延,从初见的第一眼许姝就认出来了。
是沈云棠的帕子。
许姝咬咬牙,拼尽全身的力气,掩饰着方才的慌乱。她抬了抬毫无神采的眸子,就这样看着衙役们一波波地走来,直到许姝手腕上的铁链被打开。
看来今日的刑罚已经结束了。
这么多日的关押下来,虽然牢狱中看不见天日,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不同的刑罚在许姝的身上鞭挞。
久而久之,许姝也摸索出了几分。
血肉模糊的伤疤上,永远没有愈合的时候,每当许姝觉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又开始有新的一波刑罚袭来。
就这样周而复始,即便是世上再好的金疮药也治不了这样的伤。
可许姝从未有一日屈服,依旧坚定、坦然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
黑夜笼罩之下,另一边的烛火随着风,四处跳动。
诱人的香气从那边传来,似乎和许姝隔着天堑,却又近得触手可及。
一旁的香气萦绕在许姝的鼻尖,充斥着四周,驱不散、逃不掉。
折磨着饥肠辘辘的许姝,想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荤腥了。
酒肉的香气犹如一把沾染毒药的钩子,在不经意之间钻进许姝的躯壳内,一下又一下地钻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在她的身体深处,早已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却无可奈何。
直到嬉笑声逐渐归于平静。
风也将酒香吹地四散开来。
许姝蜷缩在地上,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她眉眼惨白,没有半点血色。可她又好似活着,伸出满是血痕的双臂紧紧抱住冻得发紫的双腿,在寒夜中开出凄惨的血色花。
一片白净的素帕顺着许姝的手腕滑落出来。
在丝丝缕缕的月光下,手帕上的字眼愈发熟悉。
亮洁若明月,墨黑似昼夜。
许姝抬手不可及,只是在不远处慢慢落下,似乎是和它擦肩而过了。
地上发白的手指紧了紧,许姝抬着眸子执着地看向素帕,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
她就能将帕子贴近心口,感受着沈云棠的温度,或者去看看他的字迹,只一眼,许姝便知足了。
许姝的眸子重重合下,一股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她不能将许家置于火海于不顾,此是不孝。亦不能骗取沈云棠的真心,而后又弃如敝履,此是无情。
可她已将性命托付于许家之中,恐怕此生和沈云棠再无相见的可能。
想到这里,一股没来由的痛感自心头开始蔓延,不一会儿便席卷了她的全身。
清澈的瞳孔里,水光弥漫。
饶是坚强如许姝,也有承受不住的一天。
压抑许久的感情在这一刻迸发开来,再睁开眼时,许姝的眼中满是坚毅。
她用手撑着身体,摇摇欲坠的双臂开始颤抖,“噗通”,是身体坠地的闷响。
许姝没有气馁,继续依靠着双手,想要重新站起来。
这一次,她要用最“体面”的方式,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自幼时,便有人教导她,“君子站于天地,宁折勿弯。”
这一句话她记了很久,直到后来长大之后,便将此话谨记于心,用于督促自己的言行举止。
一次一次的失败,并没有打败许姝,她仍旧执着于那块素帕。
她要亲手拿起这份“爱意”。
挫折并没有打败许姝,反而这些将会在日后成为她的一层坚硬的铠甲。
即使她身处泥泞之中,也还是会向往天上高悬的明月。
素白的手帕在许姝的手中握着,借着那缕看不真切的月光,透亮的自己在月色中隐隐发着光。
她垂着眸,一缕发丝顺着纤细的脖颈落到锁骨上,许姝丝毫没有感受到那发丝摩挲着伤口带来的痛意。
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手中的素娟上。
极为简短的话语萦绕而上,“县衙无事,切勿挂念,惟愿君安,共话桑蝉。”
寥寥数语,却没有问及许家之事。
可沈云棠聪慧如斯,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许姝的眉头紧紧锁着,抬手将素帕折了又折。
最后妥帖地放进自己的胸口,静静感受着暖语在心头绽放的滋味。
她要等到事情水落石出,等到春暖花开,等到能和沈云棠一起看遍世间万千,将来时的一路的风景都说与他细细地听。
空中长月明明灭灭,随着乌云来去,慢慢陷入了沉睡之中。
当沈云棠得知自己被召如宫时,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甚至甘愿贡献出自己这短暂的生命。
倘若许姝不能独活,自己便将许家冤案沉冤昭雪,将十年前的真相公之于众。
世上之人敬仰英雄,他们看不得自己的信仰沾染半点尘埃,倘若沾上一星半点,便成了人人唾弃之物。
得势时众人蜂拥而至的追随,失势时便是路过的蝇营狗苟都要来踩上一脚。
此之于沈云棠也是亦然。
朝堂之上,三皇子景池一身白衣,玉树临风,立于高台之上,眉眼间怀揣着心系天下的悲悯,咄咄逼人地冷眼看着沈云棠。
坐于皇位上的圣上眉眼温和,带着上位者的气势,似乎一切都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后和蔼可亲地抬抬手,用轻微却不失气势的声音,宣布道:“此事全权交由三皇子处理。”
立于角落中的景渊听到后,身子有一瞬间的摇晃,随即慢慢抬起头。
他的目光穿过人影,看到了沈云棠的脊背。
往日日里的天之骄子,一朝跌落,万人践踏。
沈云棠的脊背很单薄,也很挺拔。
似竹,这是景渊所能想到的,唯一能比拟沈云棠此刻的模样。
于沈云棠而言,他成了满朝文武的对立,往日里引以为傲的聪慧也慢慢成了旁人攻击他的把柄。
可这些并不能阻拦住他的本心。
他一身玄衣,长跪于宫中。
面容隽秀,身姿挺拔。
一言不发,受众人指摘。
眉眼间没有半点的不安,只是垂下的眸子似乎在透露着他急切的心情。
而后高声道:“许家满门清白。”
景池眼中闪过几分赫然,而后嗤笑道:“当年之事,宫中早已有了定夺。”
随即眉眼带着狠厉,从高台上踱步走了下来,低垂着眉眼居高临下道:“还是,你想救她?”
“微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沈云棠抬起眸子,眼中碎光流转,明明灭灭。
“谁人不知,你与许家女纠缠颇多。”话音一转,便凛然正色起来。
言外之意谁人不知。
便是守在一旁的侍卫,都不禁侧目而视。
一时之间所有揣测的目光都向沈云棠袭来。
“莫非,你已将整颗心都偏向了许家,所以才来此信口雌黄。”
余下之言,景池并未说完,留下了令人遐想的空间。
“殿下,微臣为人光明磊落,岂能颠倒世间之黑白。”
沈云棠抬起眸子,虽身处低微,遭千万人非议,但他仍旧端正身姿,不敢有片刻失礼。
这是他的原则。
可信者又有几人,沈云棠不得而知。
只是依旧不疾不徐,朗声道:“三皇子的幕僚陈固拓曾与许家打过交道,当年之事他亦知晓。”
“依你之言,还要再审一次陈固拓了?”
话毕,大厅中的朝臣无一不噤了声,毕竟名动一时的沈二公子,竟然敢质疑起圣上。
那可是他们的王啊。
手握整个国家的兴亡,这个如天神一般的男人,怎会在此大事之上有半点的马虎。
更何况当年之事,乃是大理寺处理的。
难不成?想到此处,便是景渊都不敢细细想下去。
彼时大厅之上,人人畏手畏脚,屏住呼吸,生怕惹火上身。
唯独景池从容地端着身姿。
他长眸眯起,微微上扬的眼尾,昭显着景池的阴冷。
“你可知你今日得罪了谁?”
“不知。”
“不知?你当真不知?”
景池双手背在身后,神色从容的从沈云棠面前走过,眉眼间又恢复了方才那副悲悯众生的模样。
仿佛刚才咄咄逼人的并不是他。
直到他慢慢走到景渊的身前,刻意遮住了他看向沈云棠的视线。
“你以为你这样做,许家就能翻案?又或者是许姝让你这样做的?”
人心难测,尤其是这些能误导人的言论一出,景渊将沈云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向前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坠下去将尸骨无存;倘若止步不前,那么许姝亦不会生。
无论怎么做,沈云棠都会遭众人非议,坠入泥潭。
到时,世上将不会有他半分的痕迹。
景池窥伺在其中,目光灼灼地盯着沈云棠,只为了看到他落魄的模样。
他风光时,众人以他为荣;他落魄时,众人弃如敝履。
世上之人,皆是如此。
沈云棠闭上清澈的眸子,再睁开时,眼神比之方才更显坚毅。
“臣子所言,句句属实。”
掷地有声的八个字,沈云棠用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