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是。
真正能隔开他两个的是他们自己。
沈云棠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看着枯坐在对面的周焕生。
与聪明之人交谈,何至于将话说得这么明白。
不过沈云棠心中还是憋着一股怒火,他不想看到周焕生一幅无悲无喜如同僧人坐定一般,他只想将络多年经历的事情说出来。
无论周焕生是何反应,沈云棠也要把实情给说出来。
“你还在乎真相吗?”沈云棠深邃的目光看着周焕生,直白道。
真相,那是能让人如同钝刀子剜心般,一寸一寸地脱落,血肉尚未结痂就开始新的一刀,直至麻木、枯竭。
周焕生正在用手里的银针挑着面前的烛火,闻言,他手指猛地用力,灯芯开始偏移,蓄满了烛泪的蜡烛开始往下滴。
落在烛台上如相思之人的声声泣泪,红如血。
“便是知道了又如何,她能活过来吗?”,周焕生反手将倾斜的灯芯又拨了过来。
“也对,你心中已经认定了‘真相’,又何必惺惺作态的与我们周旋下去。”
他的左手紧紧握成拳头,若不是许姝拉住他,恐怕下一刻这个拳头就会印在周焕生的脸颊上。
不过有些事即便周焕生不想知道,可沈云棠还是会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在为络鸣不平,他并不是神明,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屋外的狂风铮铮作响,屋内却和煦如春。
沈云棠只是垂眸看向烛台上的蜡泪,脸上的神色有些落寞。
片刻后,他慢慢开口道:“你的承诺之于她宛若昙花一现,而络的余生都在遵守着这句承诺。”
“从宫中逃出来只是为了再见到你,可那时你已经与她人成了百年之好,她当如何。是走上前去质问你,为何弃承诺于不顾:还是低三下四地苦苦乞求你。你与她相处多年,她是何心性你会不知?”
周焕生一阵哑然,他发觉自己竟然不能真正地直视沈云棠的逼问。
这几年的相处下来,他知晓络看似清清静静,与世不争,却忘了她骨子里的嫉恶如仇和天生不服输的倔强。
倘若那日的身影是络,恐怕也不会留在周府,骨子里骄傲如络,怎可屈居于人下,聊度此生。
“若说这真相,你已经不在意了。即便她清白至此,还是会被有心之人拿来当诟病,最后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局。”
沈云棠的语气越来越犀利,胸膛开始剧烈的起伏,说到动情之时,他竟猛地咳了出来,似乎是陈年旧疾又犯了。
许姝原本还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中,她只觉得沈云棠牵着她的手开始剧烈颤抖,再回神时,他已经咳了出来。
看着这架势似乎是急火攻心了。
许姝也不敢再耽搁,侧身从桌上翻身而过,遮挡在沈云棠的身前,低声询问道:“需要送你去医治吗?”
右手又不放心地开始轻拍他的后脊背,直到看到沈云棠慢慢摇了摇头,这才冷静下来。
周焕生的神色带着浓浓的落寞,他本不愿从沈云棠的口中听到络的消息。
毕竟他将短刃赠给沈云棠时,只是想留下一个钩子,用来吸引沈云棠来此处。
至于络,那是横亘在沈云棠心中的一根微小的刺,平日里虽然察觉不到,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刺慢慢融进血肉,行走间总会盘踞在身上的痛楚。
沈云棠的脸色此时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抬眸看向许姝,朝她扬一抹安慰的笑意,示意她不用担心。
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周焕生道:“或许我说的这些你并不想听,可我还是要说下去。自你成婚后,络便在上京居住多年,她从来没有找过你,但是却不愿离开这个另她伤心的地方,你知道是为何吗?”
周焕生没有继续回答,反倒露出一抹苦笑,慢慢地笑声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外面的风声。
即便沈云棠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还是懂了。
二人相伴的三年岁月,足以络度过日后的寂寥时光。
她想继续生活在这个上京,走一走熟悉的小路,看着湖上轻舟泛起,莲花缓缓开,彼时嬉笑声映入耳边,一晃又过了一年。
动情之时,周焕生也曾执一人之手,相伴着从日出走到黄昏。
只可惜斯人已逝,徒留他在世上徘徊,不得善终。
想到这里,周焕生的笑声逐渐被隐约露出的哭腔给取代,在烛火的跳动下,浑浊的泪水自眼角落下。
佝偻的脊背慢慢陷了下去,直到匍匐在案上,终于是泣不成声了。
沈云棠没有片刻的动容,他冷眼看着案上悲恸的男子,一丝冷笑从他清冷的面颊上扩散出来。
他想,或许远在天边的络看到之后也会和他一样吧。
不会忘却亦不会谅解,即使自己已经实情说与周焕生听了,可沈云棠依旧无法代替逝去的络去安慰、原谅周焕生。
直到屋内周焕生的哭声渐渐平息,沈云棠才将自己最想说的话说出来。
“周焕生,你就是一个懦夫。”
他压抑着自己想要冲上去揍周焕生的冲动。
继续道:“上京流言四起的时候,你只相信你所听到的,从来没有相信过络,后来周氏满门被捕入狱时,你在姚氏和许家的庇护下逃了出来,侥幸能继续活下去。”
“可到最后,你都是抱着周氏多年前的荣耀、辉煌度日,熟不知上京已经变天了。”
沈云棠每说出一句话,周焕生的脊背就陷下去一分,直到他狼狈地贴在案几上,毫无尊严可谈。
只是那只手仿佛感知不到任何疼痛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去触碰那跳跃的烛火。
却在快要触碰到烛火时,猛地瑟缩,最后狼狈收场。
许姝眉头紧紧皱起来,看着这个低到尘埃中的男子,灰白的头发垂在案上,彼时他的神情早已经陷入阴影之中,只剩下布满伤痕的枯瘦手掌在四下摸索。
见周焕生没有任何抬头的想法,她便站起身来,朝沈云棠走去。
坚定地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掌,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相握的掌心遍布全身。
她低声在沈云棠的耳边道:“我们去看看她。”
彼时,一股暖流自手心蔓延开来,沈云棠早已经恢复成往日的冷静。
在昏暗的房间,他只能看到许姝亮晶晶的眸子专注而又张扬地注视着自己。
一如她这个人一般,张扬似火,能照进他本就如泥潭的生活中去。
许姝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语,因为她觉得动作相比之下更有力量。
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温热的手心、一个可以依靠的臂膀,就能抚慰两颗孤寂的、荒芜的内心。
她看着沈云棠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便朝着莫府门外走去,只余下身后的倒影在地上相互依偎,直至越来越远。
这一路上很是寂静,许姝没有向往常一般走在最前面,而是与沈云棠一起肩并肩走着。
偶尔会有些狂风吹来,两人的衣袖被吹得铮铮作响,唯独相握的手掌没有分开,许姝低头偷偷瞄了一眼,见沈云棠没有反应。
既然他不知晓,那不如就一直握着。
得逞的窃喜涌上心头,她的嘴角慢慢上扬,露出又浅又清的梨涡在唇畔若隐若现。
走着走着,相握的两个手心逐渐变成了十指紧握。
她能明显地感应到,自己的手背被清瘦而又骨感的长指给包裹着,丝丝缕缕升起来的痒意裹袭全身。
有些痒,甚至有些酥麻感。
不过,既然握住了他可就不能再松开了,许姝霸气地想着。
熟不知她早已忽略了,沈云棠被发丝掩盖住的,泛着红的耳垂。
快到山脚下时,那块孤零零地坟看起来格外显眼。
没有墓碑、没有名号,只有几颗无名树静默地陪伴着她。
在寂寥的深夜,无人问津的白昼中,长成参天大树。
沈云棠和许姝并肩站在坟茔前,他清冷的眉眼带上几分看不懂的神色。有悔恨、有懊恼,最后是深深的自责。
就这样不发一言,直至眼眶泛起红,却倔强的抬起头,不愿让眼泪落下。
许姝看着沈云棠,心里没来由地划过一抹酸楚,最后仿佛提醒一般。
“你过来,我抱着你。”
随即抬起十指紧扣的手掌。缓慢而又珍重地覆住他的眸子上,温热的身躯开始贴近沈云棠。
沈云棠喑哑着嗓音道:“一会儿就好。”
他攥着许姝遮住自己眼睛的手腕,慢慢移开。
直到许姝察觉到他的下颌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
半晌后她才回过来神,垂下来的手,轻柔地拍打着沈云棠的后脊背。
可入手的触感,太过于单薄。
慢慢的,她察觉到沈云棠劲瘦地腰身在开始颤抖,耳畔响起闷哼声,自己却不能安慰她,只能将自己最赤诚的怀抱来抚慰沈云棠。
她在心中慢慢说着。
昔日您照顾的孩子已经长大,他很聪慧也很温柔,他嫉恶如仇,也能容忍世间之不幸,他的心中秉持着自己的君子之道。
现在他很难受,难受于自己的无能为力,难受自己来的太迟,可所之种种皆是他所愿,只希望您在九泉之下能安息。
周焕生我们也已经看见过了,他像是漫天生起的大火,借着照亮你的时候,偷偷将你藏在其中,却在最后一刻将你围住,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