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成绩报清杭医科大完全没问题。”
十七岁的谭宿回家路上脑子里都是这句话,手里揣着刚出来的一模成绩单,门门接近满分的成绩,只要不发挥失常,进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就是板上钉钉咫尺眼前的事儿。
李伯一早说了一模成绩出来后要请他吃饭的,谭宿也爱跟他们吃饭,听他们说今天又救回了什么什么的病人,说病房里的小孩儿唱歌跳舞,说多惨烈的事故但都无人死亡......
谭宿爱听这些,觉得开心,好像所有人生命里的苦难都能被那把手术刀消弭。
谭宿当时才十七,挺温吞随和的性子,但又透着股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故意扮成熟的高冷劲儿,脸绷得紧,今天得了准话拿了成绩单,才难得的眉眼里都染着笑意。
但这点儿笑意在远远看见医院横门前挂着的横幅时,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谭明正,医术不端,渎职懈怠致人死亡!”一声一声的口号叠起千层浪,从巷口嚷到巷尾。
医院门口乌泱泱围了一群人,谭宿走过去,看见了面色铁青的院长,谭明正站在旁边,皱着眉解释——
“我只是去上了个洗手间!”
“你上个洗手间的功夫我奶奶命没了!”为首的男人大喊,“你凭什么去上洗手间?你是个医生!”
谭宿慢慢调了杯养乐多,加了一滴金酒递给梁桉:“可他当时上洗手间,却是因为凌晨值班怕犯困,所以喝多了咖啡。”
怕犯困误了病人,于是喝了咖啡,却又因为咖啡错过了病人的呼救,多戏剧。
“只有他一个值班医生么?”梁桉皱眉,“别人呢?”
“有三个。”谭宿低头又给自己调了杯朗姆养乐多,加了小半瓶的朗姆,一口下去,喇嗓子,刚要忍着喝下,梁桉忽的伸手,接过了杯子,面不改色地替谭宿喝了。
谭宿笑了,继续往下说。
值班室三个医生,一带二,谭明正是大医师,上厕所前跟另外两个小医师提了嘴,让人注意着,但戏剧性的事儿绝不会单独出现。
谭明正从洗手间出来后就见着走廊上兵荒马乱,呼救声拿药声成串地响,他赶忙跑过去,却发现那位老人身边只有护士。
他来不及追究另两个小医生的责,拼命抢救,可黄金时间已经过去,人没救回来。
“也怪不了那两个小医生。”谭宿又喝了杯,原本的坦白局已经彻彻底底成了拼酒,“他们被另两个病人叫走了。”
这事儿就原原本本地算在了谭明正身上,这跟渎职懈怠也扯不上边。
“但舆论的压力太大,所以他还是从市中心医院辞职了。”
谭宿有天往医院跑的时候,见着谭明正的位置上摆着个快递盒,敞着口,他往里一看,是只被开膛破肚了的狗,狗血沾在箱子上,写着“谭明正杀人偿命”。
“人后来抓起来了,也判了罪关了几天。”谭宿说,“但我之后没再敢碰狗。”
人要怎么扯怎么辩都行,但这只狗太无辜了,谭宿之后每每见着猫狗都做噩梦,梦见这只血淋淋的小动物。
“那小白……”
“小白没事儿。”谭宿说,“没因为它做过噩梦。”
也许是因为梁桉一直有意把小白往他自己那儿招,小白身上都是梁桉的味儿,让人挺安心。
谭宿当时把狗葬在了市中心医院的后面,盼着医院里那点儿仁心圣心能安抚安抚这种小狗的亡灵。
“三天。”谭宿说,“我当时三天没吃下饭。后来我爸就辞职了。”
话说到这儿就够了,后来的事儿都在过着——
谭明正不甘换工作,也不愿意去小诊所就职,他想救人,想当医生,想疑难杂症往他手上过都迎刃而解,于是跟着身边的朋友合伙开起了永康医院。
但医院不是那么好开的,尤其是私人医院,在所有人的眼中,“私人医院”四个字就意味着贵。
所以谭明正的医院开了半年,却始终处于亏本的状态。
最后救活这家医院的是一场流感。
流感来势汹汹,公立医院几乎爆满,永康医院作为备用选项被大家记起,患者一波一波地往这儿跑,终于发现这儿的定价收费与公立医院并无不同。
谭明正是叫了一帮子朋友一块儿来开的医院,医生技术都没的说,自从那以后,永康医院声名大噪,患者络绎不绝。
“但就是因为这个——”谭宿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了,旁边的养乐多早被他遗忘,金酒、威士忌、白兰地......各种各样的空酒瓶能堆成座山,“我换了专业。我不想当医生了。”
梁桉看着他,起身又去货架上给他挑了两瓶酒。
谭宿笑了下:“都成酒蒙子了。”
“蒙一回没事儿。”梁桉给他开了酒,“醉了我给你送回去。”
这话太让人安心了。谭宿不是没听过这样的话,谢书秋也对他说过,但这都不一样,那些都得算着人情,都值当事后说句谢谢,梁桉这儿不用,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扯谢谢就远了。
谭宿被这句话托着,谈往昔时泛起的五味杂陈的心情都还没低沉下去,就被梁桉稳稳地举着了。
谭宿笑了声,微醺了也不“嘿嘿”地傻笑,就举着酒杯晃啊晃,像个学者,像个品茗人。
梁桉看着他,十年前他见着谭宿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淡漠又矜贵,举着报告单站在人群外,却像棵不动如山的松柏。
“你这么看着我——”谭宿笑着,“我会以为你想亲我。”
梁桉这次没钓着人,起身,越过桌上横七竖八的酒瓶,轻轻地在人额头上吻了一下。
这个吻浅尝辄止,谭宿舔舔唇:“敷衍。”
梁桉乐了:“不敷衍是怎么样的?”
谭宿微微倾身想示范,可桌子上的而酒味儿不断上升,钻进谭宿的鼻子里。
他嗅了嗅酒,又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儿,坐回去:“都是酒味儿,臭,晚上给你示范。”
“晚上”两个字被加了重心,太有深意了,可梁桉没注意,只当醉话听,挑挑眉:“好啊。”
谭宿低头又喝了口酒,笑了声,梁桉没听懂这声笑的意义,就觉得背脊有点儿发凉。
谭宿的笑声随着酒杯里一圈圈荡开的波纹散了,谭宿重新正经起来——
“也不是不想当医生。”谭宿接着刚刚的话,“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当了。”
“我有时候会想,他被医闹的时候就是个实打实的弱者,寒心之下辞职也无可厚非。可后来他借着流感,赚了个盆满钵满,那时候他的喜悦也是实打实的,仁心与慈悲在那儿一瞬间消弭,患者的苦难成了他的攀云梯——”
“我没那么清高,没法儿一生清贫只做慈善免费看病,但也没法儿对着乌泱泱淌着泪的病患扬起嘴角,低头细数口袋里的钱财,所以我转了专业,从临床去了口腔。”
“牙病带来的痛苦似乎比其他的都要小,可健康的牙齿也是享受生活的一大助推,这好像能让我的良心过得去一点。”
自从转专业之后,谭宿没再用过谭明正的钱,不是闹脾气犯执拗,也不是圣母想逼着谭明正无偿看病,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钱,又要怎么心安理得地花了那些钱。
医生、教师,都不是什么非清贫不可的职业,所有人都能追求财富,没有人必须两袖清风。
“但我只要碰了钱,我就会想起谭明正在家眉飞色舞地说这场流感的及时,说患者的数量,说赚得的钱财。”
谭宿见着梁桉的表情乐了:“我没难过,我当初也不觉得难过,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从前想不明白那些,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医者仁心和优渥生活的两难处境,所以转了专业。”
再多的迷茫当初都化开了,日子周而复始地过,谭宿不觉得自己当下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医闹闹的是人,闹人的却是人性。”谭宿喝了酒杯里的最后一口酒,手指在桌面上笃了两下,“有人就有人性,断不掉的。”
“但是还是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拿着手术刀,拿着安瓿瓶,拿着吊针盐水瓶。”谭宿笑了笑,“这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
而谭宿的医者仁心不在这上面,在招标会商务会的一杯杯酒里。
他站起身,手上却握着梁桉休息室的钥匙不递出去:“下午上班时间要到了——我在家等你。”
梁桉却忽然拉住他,迟疑了几秒:“......你刚刚说了那么多,我还想问一件事。”
谭宿不知道他想问什么,但离梁桉的上班时间只剩五分钟了,他笑了声,指了指桌上的酒:“我调的酒你一杯没拒,让我一个问题都问不出,现在还要问?”
梁桉犹豫了会儿:“那你再调一杯,我拒了,你问......然后我再问。”
谭宿不明白是什么问题能让人这么纠结又这么执着,他捏了捏梁桉的手:“晚上再给你机会问。”
梁桉作罢,要送他回去,谭宿摇头拒绝:“我能回。”
看着梁桉兀自往酒吧走,谭宿食指顶着钥匙晃了晃,径直往旁边的店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