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温虞安分了几日,再没有来找过盛辞。
太后懿旨已下,她不好公然违令出门,只能日日泡在书房。她很少见温虞踪迹,偶尔远远望见,他只是在廊下或翻书或抚琴或静坐,并不多看她一眼。
盛辞一边等着太后消气撤了自己的禁足令,一边继续暗中派人查探老泥鳅的踪迹。
这老头儿人如其名,真的像泥鳅一般滑溜难找。不过,没想到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冒险潜进殷府,殷氏就有人主动登门了。
来的人正是殷家大小姐殷扶芝。她出了名的骄纵蛮横,府中无人敢拦,这位大小姐带着一众仆从气势汹汹冲进来,直奔盛辞的书房。
丹雁冷冷挡在书房门口,面色如千年寒冰。这气势震得殷扶芝愣了片刻,盛辞轻咳一声,示意放她进来,丹雁才让路。
一进门,殷扶芝很快蓄足了气势,掐着一把细腰开始控诉,说盛辞如何如何夺人所爱又不懂珍惜,识相就应该早日放她意中人自由。
殷扶芝过了年才刚满十六,在盛辞眼里就是个孩子。她懒得计较,自己连着几天没有睡好觉了,见这张柳眉倒竖牙尖嘴利的脸就心烦。现在世家小姐都娇惯成这样了?
她对下人招招手,吩咐道:“把温虞带来。”
“你凭什么让他过来?”殷扶芝气得直拍她的桌案,绿纱云袖哗啦啦砸着案上书页,“他又不是下人,我一点都不舍得使唤他,你竟敢对他呼来喝去?”
盛辞嗤笑一声,“哦,那你来找我干嘛?你去找他啊。”
“你……哼,对了,我听说你们这几天都没有同房,这传出去岂不是让他受人耻笑?你好狠的心!我告诉你,本小姐早就打听过你和你奸夫……”
话一至此,她自觉失言,但还是得意道:“反正我早就知道了,不想让我把你这点丑事抖搂出去,就早点把品意哥哥还给本大小姐。”
奸夫?自己还有奸夫?盛辞更觉得好笑了,“殷大小姐,不知你说的奸夫是哪一位啊?”
“就是那个什么冷将军!我早就探听到,他常常半夜出入王府!哼,天天戴着鬼面,不知道长了张多见不得人的脸,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
盛辞和丹雁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十分复杂。
殷扶芝见状,以为自己说中了事实,刚准备继续以此威胁,却听盛辞道:“我和他没有同房岂不正合你意?莫非你希望我和他夜夜同床共枕?”
“你别转移话题!哼,本小姐才不和你计较,我去找品意哥哥,我要向他揭发你们的奸情!”
殷扶芝说着就气冲冲往外走,盛辞先是好整以暇看着,又陡然一惊:如果殷扶芝说起这个,以温虞的机敏,识破冷将军正是她的另一个身份岂不轻而易举?
她连忙一拍桌子喊道:“殷扶芝!你给我站住!”
殷扶芝吓得脖子一缩。她从小到大何曾被人这样高声吼过?立刻两眼泛起泪光,可面对情敌又不能输了气势,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干嘛?!”
情急之下,盛辞干脆顺势随口胡诌:“你可知冷将军是何人,他为何能替我父王接管血衣军,又夜夜出入淮安王府?”
“我才不要听你和你奸夫的事!你们这对……哇!”
殷扶芝被盛辞抓住胳膊动弹不得,一旁的侍女刚想上前解救自家主子,被丹雁凉凉看了一眼,登时缩了回去,大气也不敢出。
“他谁也不是,他只是我父王行军途中收养的孤儿。”
盛辞捏着她的下颌,沉下脸色:“他父母双亡,因为脸上有条长疤痕,所以日日戴着假面,你知道那疤是怎么来的吗?是战场上奋勇杀敌受的伤!他为百姓浴血疆场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安安稳稳在京城中住着大宅子锦衣玉食!”
殷扶芝眼中的泪光越来越盛,吸着鼻子一抽一抽。
盛辞于是变本加厉,愈发抬高了声音,痛心疾首道:“这样的忠良,你竟然还要所谓的‘揭发’他?殷扶芝啊殷扶芝,你读圣贤书都读到狗……咳,哪里去了?你陷害忠良,是为大奸;你栽赃良女,是为大恶。你罪大莫及!你……”
“……我才不是!我……我……呜哇!”
殷扶芝终于再也受不住,捂着脸边哭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她带来的乌泱泱一群家仆群龙无首,正面面相觑,被盛辞凉凉提点一句“还不去追你家主子吗”,这才赶紧推推搡搡地追出去了。
盛辞坐回原位,啜了一口茶。这下总算把这小姑娘糊弄过去了,就是不知道她父亲殷颢那边知道多少?殷颢从前和父王的关系不咸不淡,但他觊觎血衣军的势力已久,难保不会借此发难。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朝廷之事这么多弯弯绕绕,真是不如回战场打仗来得痛快啊。
丹雁望着殷扶芝的背影,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道:“殿下,殷小姐此番回府,又要闹得天翻地覆了。说不定是个好机会?”
盛辞抬头望向她:“你的意思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新的计划就此成型。
*
入夜的殷府,长公子闭门不出垂泪多日,大小姐在王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哭哭啼啼,老爹殷颢头疼得紧,带着夫人出门赴好友宴席躲清闲,正好给了某些潜入者可乘之机。
两道纤细黑影贴着墙根轻步疾走,灵巧地绕过了夜间巡逻的家丁。
殷府占了京城中极好的一块地势,据说是仅次于淮安王府的阔气府邸。血衣军的暗探当年折了七八个,才得来一张全景秘图。
谁能想到这样气派的殷府,却有一处偏僻院落,暗暗藏着一间阴暗潮湿的地牢。
两人准备周全,趁两个狱卒换班,没费什么力气就放倒了落单的那个,拿走了牢房门的钥匙。
贺子骞身上的枷锁是特制而成,钥匙在另一个狱卒身上。盛辞决定自己先进去找贺子骞,让丹雁先去找另一把钥匙,
地牢的长廊狭窄幽暗,每隔数十步亮着一盏壁灯。民间私设牢房乃是大忌,她当年费尽周折弄来殷府地图,是以为殷颢以身犯险一定是藏着什么秘密,没想到屡次探查都没有收获。
这次也一样。她放慢脚步,边走边一一看过去。这些牢房大多都空置,只有个蓬头垢面正在睡觉的老人,也许是因为什么事得罪了殷颢才被关在这里。
大概无权无势,否则也不会被关在这里这么久用私刑还无人上报。
这人行将就木,要是一直关在这,还能活多久?
盛辞略一迟疑,顺手把他的牢门打开了,低唤两声“老人家”,无人应答,她只得转身走了。
关押贺子骞的牢房在最尽头的一间。越往里走,越觉得湿寒阴暗、气味难闻,她屏住呼吸,几步一停才到达门前。
木十字架上绑着个穿粗布衣衫的少年,他双手双脚都被铁索紧紧捆住,低垂着脑袋看不清面容,单薄身体上的道道血痕却触目惊心。
盛辞打开他这间牢房的门锁,喉咙有些发紧:“……子骞。”
少年闻声,抬起了脸。他发丝蓬乱,一部分被血浸湿又凝固黏在脸边,依稀可以看见一张眉目清稚的俊秀面容。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出口的话却令人心疼不起来:“他娘的,终于有良心来救老子了啊!新婚燕尔过得乐不思蜀了吧?”
盛辞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塞进他嘴里,“先吃了,别话说一半死我面前。”
贺子骞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把药丸囫囵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
盛辞扶起他的脑袋,粗略检查了一下伤势,还好,都不在要紧处。
她道:“恭喜,人还没废。”
贺子骞哼了一声:“真成废人怎么办?做你淮安王府第二个赘婿?也不错,那你岂不是坐享齐人之福……呃!你轻点!”
“咯嚓”一声,盛辞把他脱臼的右臂正骨复位,语气十分不近人情:“该让你多在这享受几天,也没力气跟我贫嘴了。查到老泥鳅的踪迹了吗?”
“真是狠心呐你,我在这命都快没了,你一门心思只想着……”
“上个月的赌债给你结清。”
“这还差不多……哦,对了。你府里那个什么花花君子,和殷氏有勾结。你知道傅息上奏让你去西凉和亲,是谁献的计吗?就是他。”
贺子骞终于正经起来。他吐出一口血沫,接着道:“那天老泥鳅消失在殷府,我连这间地牢都查遍了,也没见到他。最后我去了惜霜楼,可惜只看见他一眼,就被打晕绑到这来了。”
盛辞问道:“他们拷问你什么?血衣军?”
“我常年待在边境,他们不知道我是血衣军的人,只是多少猜到我和王府的势力有关,明里暗里地探听我的口风。老子一口咬死了,说我就是去惜霜楼听个小曲儿的……”
盛辞摇摇头:“他们要是信,你这条命就不在了。”
“老子这是被阴了……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我早该想到的!惜霜楼是殷氏的势力,明着开门迎客进账揽财,暗中搜罗消息,而且那地界儿鱼龙混杂人来人往,想藏一个人易如反掌。”
盛辞暗暗捏紧了拳头。
惜霜楼……
温虞刚进京三个月,她的眼线就被拔了数十处,他为京城中各氏族献计却不真正归顺,众人嘲他待价而沽,他毫不在意,其实只是为了搅乱她暗中平衡好的局势。
她遵从父王遗风,向来立身极正,即使作为血衣军首领在朝中话语权极高,却很少参与朝政,一直苦心劝导刘濯不偏倚、不听信,未立足威信之前要以中庸为道。
但温虞进京不久,一把老骨头的傅息就被下了大狱,朝中老臣人人自危,对这位少年皇帝的怨声四起,也有人说她身为郡主,仗着自己是淮安王的遗孤,恃宠而骄不顾家国。
朝政一乱,向来坐在风口浪尖上的血衣军就首当其冲,少不了人浑水摸鱼借机挑事。一个两个不打紧,若是数十个呢?她这个将军的位子迟早坐不稳。
她一下台,最有可能成为备选的,就是同样武将出身却声望更高的殷颢。
不管温虞是否猜到了她就是冷将军,这些事情统统冲她而来,她绝不可视而不见。
怪不得,怪不得。
他在府中那般放下姿态百般讨好,是不是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只要时间够久,就能让她卸下防备,心甘情愿把父王倾注无数心血的血衣军拱手让人?
盛辞胸口起伏,地牢极其闷湿,充满稻草尘土和皮肉腐烂的味道,她连呼吸都不顺畅,情绪激动起来更觉得不适。
突然,她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丹雁怎么还没来?以她的身手,决不可能……
这时,身后传来几声怪笑,只听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道:“小姑娘,你中埋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