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会一日过后,“花间君子”温虞英雄救美,当场被选为王府赘婿一事传遍京城,羡煞无数人。
不过也有不少人被气得跳脚,比如那位殷大小姐和殷长公子,事后各砸了半栋楼,闹得府中鸡飞狗跳。
太后一向疼爱盛辞,既然是她亲口定的人选,为难了片刻也就允了,并且决定亲自操办这门亲事。
太后择好黄道吉日,亲赐了十里红妆铺满京城。与此同时,京中人得知,因嘉乐郡主一无双亲,二无兄长,太后亲赐恩典,由接替掌管了淮安王名下血衣军的冷将军替她出府接亲。
只听闻新娘子坐花轿,怎么淮安王府的赘婿竟然也要坐?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于是人们的羡慕又一一转为了嘲讽,接亲路上观者如堵,比起游园会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淮安王府门口锣鼓喧天,一众仆从饱含热泪心想自家主子终于有了归宿,欢天喜地送冷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出门接新郎,却不知府中披着盖头静坐等待的只是一名侍女罢了。
盛辞在鬼面后悠然扫着路边人群,冷将军的名头果然足够震慑人,一路无人敢出声调侃哄闹。
到了惜霜楼下才渐渐压抑不住,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来接新娘子喽!”
“新娘子快出来喽!”
“淮安王府的新娘子,冷将军来接你啦!”
盛辞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百姓见冷将军并未反应,认为他也看不起这个上赶着入赘王府的便宜新郎,纷纷喊得更起劲了。
温虞在一片喧闹讽声中步出惜霜楼,人群瞬间寂静下来。
不同于平时的简素,他此时鲜衣华服,头戴金冠,灼灼艳红映衬着他那张天工雕琢的脸,犹如一块流光溢彩的美玉,不可亵渎。
盛辞望着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眼中含笑,步调缓慢,郑重又怡然,在众人注视之下,将那顶绣着丹凤朝阳、缀金串珠的花轿视若无物,向马上的盛辞伸出了手。
“冷将军,劳驾。”
四周百姓皆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温虞竟有这般骨气,不上花轿,要与那罗刹一般的冷将军共乘一匹马?
他居然不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冷将军手起刀落,让他血溅当场?
——盛辞也的确没想到温虞会是这般反应。
他的手在日光下白得几乎透明,这种肌肤是素来养尊处优之人才能有的细腻莹润。她目光落在那纹路曲折的掌心,心头莫名一跳,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缰绳。
只犹疑了片刻,她便握住了他的手,略一借力,将他拉上了马。
谁愿意真为难美人呢。
上马后,温虞似是漫不经心地环住了她的腰,那阵熟悉的兰香又将她紧紧包围。
四周一片惊呼,她轻喝一声,马蹄高抬,在街道上掀起阵阵尘烟。
两人一黑一红的身影就这样疾驰而去,如同炽热火焰与黑色流岩的交融,衣袂飞扬,恣意风流。
炮声震天,鼓乐人声响彻街道,今日的京城热闹非凡。
郡主大婚之日,鬼面将军与美人新郎共乘一匹游街回府,这一奇景多年后仍在酒楼茶肆间为人津津乐道。
*
盛辞回府后摸进房中,换回了苦着脸做了大半天替身的侍女丹雁。
走完花烛拜堂的流程,明月已悬上枝头。
各怀心思的宾客一一散去,温虞推开卧房门,凤冠霞帔的美人早就自己掀了盖头,冲他温柔一笑:“夫君终于来了,让我好等。”
温虞淡淡一笑,摘了头冠,道:“是为夫的错。”
她事先派丹雁去看过了,席间那些宾客不是冷言讥讽就是借机灌酒,他此刻身上竟半点酒气和倦意也无,冷清温和得像个事外人。
他倒了杯水递来:“仪典繁琐,忙了一整日,累了吧?”
盛辞敷衍地“嗯”了声,一边卸下满头琳琅的发簪珠饰,一边看似随意道:“替我捏捏肩吧。”
温虞没有推拒,顺从地在她身侧坐下。他的手在男子中偏纤细,骨节匀称,莹润秀长,就连握住她肩膀时轻缓地用力时,也有抚弄琴弦般的优雅。
他凑近她耳边,却并没有逾矩触碰,只轻声道:“力道可还合适吗,娘子?”
盛辞忽视耳畔些微的痒,松了口气。
她方才有意探底。
一个人人是否有武功底子,从手劲和使力方式就可以看出——他没有习过武。至少没有半夜在枕侧取她性命的实力。
“好了。”她示意他停下,转过身子望着他。
烛火跃动,她轻抚他胸口,隔着婚服也能感受到层层纱布,“哎呀,真心疼。那死士可是正对着心口捅的,你也敢拦?再偏两寸可就真要丧命了。”
她嘴上说着心疼,手上却暗暗用力,很快,伤口重新开裂,空气中能嗅见淡淡血腥味。
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唇边,温热的吐息将她的指尖轻轻缠绕:“能护住殿下,哪怕舍了我这条命都是值得的。温某倾心殿下已久,如今得偿所愿,不胜欣喜。”
灯火之下,盛辞被他那张容颜迷惑得心头波澜突起。
不过只是一瞬,她便定过神来。
这人生得芝兰玉树的好模样,讲话却浓情蜜意过了分。她不是十三四五的小姑娘了,不至于三言两语就被美色迷了心窍。
不过转念一想,她本来就不是为寻一心人的,他生得极好看又愿意入赘,说不定还能提供破案线索,坏主意多点怎么了?她自己也不是个任人算计的善茬呀。
她对这人讨厌不起来,不过也起不了什么风月心思,于是悻悻抽回了手,“你自己睡吧,我有难入眠的毛病,去隔壁书房睡,省得翻来覆去扰你清梦。”
温虞怔了怔,眼底的光霎时间黯淡下去,“殿下……这就厌烦我了吗?”
盛辞转身就要走,被他可怜兮兮地勾住小指:“殿下若不愿与在下同床共枕,在下去一旁打地铺也成。只是担心殿下一人独眠,难免冷清……”
“够了!”
盛辞终于忍不住,掀开罗帐认命般往里一躺,“你安分点,睡觉。”
黑暗中,温虞似乎是低低笑了一声,然后解了外衣在她身侧躺下。
窗外人声渐稀,只剩清冷的月光洒进来。
行军条件简陋,盛辞常与下士同吃同住、风餐露宿,早习惯了军营中夜夜鼾声震天,但与温虞这种睡觉时只剩轻浅呼吸声的人同床共枕,倒是头一回。
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感觉到不自在,反而嗅着他身上独特的清淡兰香,难得刚躺下没多久就感到困意袭来。
她从前可是难眠到再累也常常睁着眼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
温虞得寸进尺,从背后轻手轻脚地环抱住她。她懒得睁眼,就随他去了,期间还口齿不清地咕哝一声:“你用的……什么熏香?好闻……唔……”
半梦半醒间,她感到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自己脖颈间流连,一片湿润酥痒。她微微挣扎几下,但实在太困太困,很久没有这么困过了,她实在舍不得醒来,就这样又陷入了好眠。
*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渐盛,从窗纸透了进来。
盛辞挣扎了几下才醒过来。
她对着已被日光照亮的红罗帐发愣。自从七年前那场大火后,她再也没睡过这样又沉又长的好觉了。
“娘子,醒了?”
温润动听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盛辞一激灵,差点直接去摸枕下的匕首劈刺过去,却猛地反应过来,是自己已经有了枕边人。
她动作一滞,那人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俯身在她上方。那双清澈透亮的桃花眼带着笑意,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
盛辞一时忘了呼吸。
好近。他的漆黑长发如流水般垂在她颈边,有些许痒。他嘴唇也好看,据说这种唇叫仰月唇,状若上弦月,不笑亦含春。这人怎么生得这般完美……
“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如其来,惊散了一室旖旎。
侍女丹雁站在门外,声音有些慌张:“殿下,宫中进了一批西域那边的胭脂,要去挑一些留用吗?”
盛辞立刻清醒了八九分。这是在外人面前的暗语,意思是边境有紧急军情送来了,要面圣汇报。
她猛地推开温虞,见他一脸错愕,这才轻咳了一声,解释道:“许久没买到好胭脂了,有些怕挑不上。”
她说着,飞快地挑了件外袍披上,唤丹雁打盆水来给她洗漱。
一抬眼的功夫,温虞已经穿戴整齐了,他拿着木梳,一脸岁月静好的人夫模样,问道:“娘子,要为夫替你梳发吗?”
盛辞耐着性子婉拒:“这些让下人来就行了。”
温虞立马一脸十分受伤的表情。
盛辞无奈极了,只能叮嘱一句要最简单的样式,起身走到那张被她闲置已久的梳妆台前坐下。
她平日里极少以女子身出门示人,府中的侍女脾性作风都随主子,行事利落,但梳妆手艺不精,只会简单束发。游园会那日,还是太后亲自拨了几个宫中的妆娘来给她梳洗打扮。
温虞握着檀木梳细致轻柔地梳着她的长发,绸缎般黑亮的青丝在他手中缠绕。
趁他转身去取发钗,丹雁偷偷将一封书信递到她笼在袖中的手上,声音轻而又轻:“三千里急报,跑死了两匹马送来的。”
盛辞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那上面还带着点湿润,不知道是血还是汗。
幸好温虞动作熟稔,只消片刻,手中的发髻便成了型。他梳理好最后几绺碎发,淡笑道:“是民间女子常梳的同心髻。好看吗?”
“好看。”盛辞对着镜中的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心不在焉写在脸上。
温虞并未多言,给她系好外袍,临走时又期期艾艾低问:“娘子回来用午膳吗?”
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这才笑起来,叮嘱几句天气阴凉记得少迎风,就放她走了。
出了府门,丹雁小声对她道:“殿下,您在军中的事……不打算告诉他吗?夫妻同心,不该有所隐瞒呀,奴婢瞅着他是真心对殿下好的,还没见过有哪家的姑爷起大早给娘子梳头的呢。”
盛辞怔了一下,摇摇头:“这个日后再说,现在不是时候。”
她打开那封军书,薄羊皮里夹着一张宣纸,上面浸了几滴早已干涸的血渍,笔迹横斜潦草,一看就出自她那个副将林戟的手笔。
西凉一直不安分。这么多年来,边境虽然偶尔有冲突,也只是小打小闹,但这次不同。
林戟打听到,西凉前不久吞并了好几个部落,势力壮大了不少,最近屡次刺探,野心勃勃地想要正式进犯中原。
昨晚西凉夜袭了一座城池,血衣军折了两千精兵才拼死守住。
林戟说,那片地形易攻难守,更何况西凉铁骑更利于荒原作战,如今血衣军群龙无首,她再不赶回去用兵调度,恐怕就不止是一座城池的得失了。
盛辞微微蹙眉。她这次回来,一是要调查贺子骞的失踪,而是要顺藤摸瓜,揪住背后筹谋当年那场大火的势力,事关重大,可不是她说抽身就能抽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