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辞往门外看去,温虞身边站着方才给他带路的傅府家仆,手中提着个雕工极精致的食盒,缩着脖子不敢抬眼。
殷扶芝惊讶地低呼一声,望着温虞,似乎是没想到他也会在。
温虞却丝毫不见诧异之色,只微笑道:“据说是特意为招待我们准备的美食,是吗,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脸色有些微变,但只是一瞬,很快就镇静下来,微笑道:“自然。这可是我特意吩咐膳房做好来招待贵客的。小赵,快端上来给这两位尝一尝。”
那个家仆闻言,有些踌躇,但还是将食盒提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揭开了。
只闻香气扑鼻,除几盘小菜外,中间玉碟上盛着一条鲜蒸鲈鱼,鱼肉雪白,葱丝辣椒红绿相映,令人垂涎欲滴。
傅老夫人一手拨着佛珠,道:“请尝尝,这是海民今早刚送来的新鲜鲈鱼,鲜美得很。”
家仆拿来食具,殷扶芝纠结片刻,还是在靠近盛辞的那一方坐下了。
她迫不及待最先尝了一口,嫩滑鱼肉入口,却吐了吐舌:“这也太辣了!”
温虞道:“只知道傅大人喜食辛辣,却不知傅老夫人也有这般爱好?”
傅老夫人挤出个笑来,“许是膳房以为你们年轻人口味较重,多放了些辣子。”
说着,她拿起玉箸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嘴中,道:“你们二位也试上一试?”
“多谢好意,在下不喜食鱼。”温虞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鱼盘旁的白灼青菜。
这时,盛辞即便再迟钝,也发觉出来问题了。
鲈鱼蒸制至少要一个时辰,她和温虞才到傅府半个时辰,不可能是提前依他们的口味而做。下人又用这样精工雕刻的食盒盛着,恐怕根本不是为了待客,而是……
她当下心中微惊。她知如今皇权孱弱,可氏族竟能只手遮天到这个地步,刘濯在朝上下的诏,傅息竟能从刑部眼皮子底下逃过,躲在府中逍遥?
刑部……
刑部侍郎和山尧是殷颢的故交,一定是殷氏傅氏两家联合起来搞的鬼。可殷颢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去帮傅息?他可不是看着会为亲缘交情冒险的人。
温虞像是看穿了盛辞的想法,稍微凑近她,压低声音道:“殷夫人就是傅息之女,只不过尚在襁褓中就过继给傅家长子了。”
盛辞诧异望他一眼,用眼神问他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耐心解释:“在下看过傅家族谱。”
……这人真是手眼通天。
殷扶芝连喝了几口清茶解辣,望见一旁戴着鬼面端坐美食前一动不动的“冷将军”,只觉得这人真是可怜。
她叹了口气,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拿起块香糕递过去:“冷将军,你不饿吗?要不要尝尝这个……”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从她袖中掉了出来,一声脆响。
两人同时去捡,盛辞先于她得手,定睛一看,是枚白玉棋子。
殷扶芝浑身一震,瞬间慌张起来。温虞散漫地放了茶盏,淡淡道:“殷小姐,我听闻你不精棋艺,难道近日又喜欢上了,沉迷于此,以至于随身携带?”
说着,他站起身,看似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在傅老夫人锐利目光的逼视中,将这枚棋子虚虚扣在桌上一尊佛像的底座上,却并不按下,而是悠然回望向她。
傅老夫人冷笑道:“两位此番前来,原是要为难我老婆子呀。”
温虞挑眉,故作惊奇道:“在下只是随手一放,莫非……背后别有洞天?”
他指尖略一用力,下一刻,只听只听“轰隆”一声,佛像所在那面墙壁慢慢旋转起来,背后竟然是一间暗室!
这间暗室简陋但整洁,放着些生活平日所需的物件。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棋盘前,并未抬眼看他们,面色却很阴沉。
不是傅息是谁?
温虞淡笑道:“别来无恙,傅大人。”
盛辞就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什么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老泥鳅。
天牢关押的犯人个个都有编号铭牌,刑部日日清点人数,再一层层上报,哪怕少了一个,次日通缉令都会贴满大街小巷,不可能有误。
除非……除非……
牢中关押的另有其人。
放眼整个大楚,还有哪里比诏狱更隐蔽?
宛如一道惊雷劈过,盛辞就在这一瞬间想通了,霎时间灵台清明。
殷扶芝已经吓得呆了,她小脸煞白,求救似地看向傅老夫人。后者却临危不惧,拄着拐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望向他们。
“温品意,若非你献计,他不会惹怒天颜!我还未向你兴师问罪,你竟敢上门挑衅!”
“何出此言?”温虞摇摇头,“在下酒后胡言,不知傅大人竟会当真。这一招金蝉脱壳倒真是妙,不过……可知欺君罪重啊?”
“不知此时真正在诏狱中的,会是何人呢?”
傅老夫人沉默片刻,道:“看来两位是想将此事上报给陛下了?”
盛辞握紧了木椅扶手。傅氏是以诗书传家的百年清流,在朝中向来立身极正、不争不抢,她无心为难,但若傅府尽是为虎作伥之人……
这时,傅老夫人突然捂住胸口,低低痛呼一声,几个丫鬟慌里慌张围了过来,傅息扶住她,怒喝道:“心疾犯了,还不快去请大夫!”
一片混乱之中,盛辞霍然起身,指尖微微颤抖。
当下傅息是如何逃出刑部金蝉脱壳的并不重要,她必须立刻赶去诏狱!
*
与此同时,殷府也并不安宁。
殷颢拿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信息。
黑衣死士跪在他膝前,他收起手中密信,喃喃道:“怪不得……我就说为何那个‘冷将军’横空出世就能深得圣心,原来竟是这样……”
殷颢眼中迸出森冷杀意,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金色令牌,那是诏狱的通行令。
他道:“做得干脆些,不要拖泥带水。”
死士应下,接过他手中物什,身影一晃,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
一匹骏马自傅府疾驰而向宫门。
盛辞狠抽了几下马鞭。
快些,再快些!
既然傅氏与殷氏是姻亲,殷颢此时未必收不到消息,她必须赶去诏狱,在殷颢下手之前找到老泥鳅。
殷颢竟然将老泥鳅藏在了诏狱中……他冒着被问罪的风险用此手段而不是直接灭口,正好说明了老泥鳅身上有更重大的秘密!
马蹄在长道上溅起阵阵尘烟,诏狱大门近在眼前。
突然,一个身量极高的黑袍男子不知从何处出现,拦住了去路。盛辞一惊,立刻收紧缰绳勒马停下。
来人正是刑部侍郎,和山尧。
她皱眉不语。
“冷将军,不知您这般火急火燎,是要去往何处啊?”
明知故问。
盛辞略一思索,干脆道:“我方才从傅府出来,得知有人将傅大人和另一人调换,替他入诏狱。朝中有这能耐的,只有你吧?”
和山尧面露讥诮:“冷将军此言差矣,微臣一向奉命行事,从不违抗皇命。冷将军又怎知这不是密令?”
密令?
盛辞脊背莫名爬上一阵寒意。她与和山尧接触不多,只知他掌管刑部多年,手下办过的刑事无数,却极少出大差错,是个但行求稳之人。
她本以为他这次是与殷颢勾结,难道背后授意的……另有其人?
但是当下,她已顾不了那么多。
盛辞反问道:“那又如何?”哪怕是刘濯授意,她也必须要进去找到老泥鳅。
“冷将军,请回吧。今日诏狱的大门,你绝对迈不进一步。”和山尧抬了抬手,背后冲出几个披甲护卫,拉开架势严阵以待。
她长剑出鞘,指着他冷笑道:“拦我?就凭你?还是这几条杂鱼?”
和山尧直视她剑尖,一步不退:“微臣此命虽轻贱,但身负皇命,不得退让。”
与此同时,只听有什么利器破空而来,电光火石之间,她躲闪不及,右肩一阵剧痛袭来。
是有人放了箭!
这一箭精准至极,直中肩胛。盛辞还未及反应,另一箭又凌厉射来,她忍着剧痛挥剑挡开。
与此同时,□□郡马受惊,扬蹄长嘶,她从马背跌落在地,尘土混着血腥味冲进鼻腔。
远处,一抹淡青身影闪过。
和山尧叹息一声,道:“冷将军,您戍守边关多年,在下极为佩服。但人要知进退,才可长久啊。就为了那个郡主,何至于此?”
盛辞握住箭杆,顿了顿,少顷竟一用力,直接将那支箭拔出。
伤口鲜血奔涌,深可见骨。
和山尧目光微动,带了些惊异。
她扯扯嘴角,道:“我若知进退,今日你不会在此地见到我。”
话音未落,她已挥剑刺出。
刀剑相交,兵器碰撞,盛辞如一道魅影,重伤丝毫不减攻势,眨眼睛已经将几名护砍翻在地,长剑搭上和山尧颈边。
和山尧视死如归般闭上眼。她扫了一眼大门旁满脸惊恐的守门人,厉声喝道:“开门!”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剑下留人,郡主。”
是殷颢!
不,不仅仅是他,他身后站着黑压压一群人——满朝官员,竟统统聚集于此!
等等……他喊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