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辞回到府时,下人过来通报,说丹雁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勉强可以进食了。
她正欲往丹雁房中去,被贺子骞着急地拉住了:“你自己腿还没好,往哪跑呢你?”
盛辞道:“刚才痛劲儿已经过去了。你去取药箱,等半个时辰之后,过来给丹雁也看看。”
贺子骞知道劝不住,无奈地看着她走了。
经过了早上那一闹,府中下人看盛辞的眼神都有些躲闪,毕竟他们也不知道那个冷将军和自家主子到底是什么关系,盛辞不甚在意,她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待解决。
到了丹雁房中,她正伸长胳膊去够床头的茶壶,见盛辞进门,连忙坐直:“殿下。”
盛辞扶她坐好,替她倒了杯水,“不必唤我殿下,无人时喊将军就行。”
片刻,她又道:“还想回军营吗?”
从前在血衣军中,丹雁是唯一一名女子。盛辞破格将她收编作为亲卫,位同副将林戟,血衣军其他人不知盛辞的女子身份,一度认为丹雁是靠身体上位,怨声载道。
盛辞力排众议,压下了所有人想把丹雁赶走的提议。她也很争气,在军中任劳任怨,立功无数,长此以往,也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丹雁一怔,立刻回道:“血衣军是丹雁的家,丹雁当然……”
话音未落,她对上盛辞幽深的眼神,声音戛然而止了。
盛辞轻轻抬手拨开挡在她眼前的发丝,丹雁在她掌下瑟缩了一下。
她声音有些发涩:“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和殷颢的勾结。”
放眼整个淮安王府,只有丹雁清楚她的行踪。当时丹雁能查到贺子骞的踪迹,恐怕也是殷颢有意而为之。
盛辞能猜到,那晚的殷府暗牢,丹雁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丹雁没有想过在那个狱卒手下活下来,才让她先进去找贺子骞,一个人去迎战。
丹雁沉默了良久,才道:“将军,按军法处置吧,丹雁这条命是您给的,死在您手下,毫无怨言。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冷将军之事。”
“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盛辞苦笑,“你只是不信我会替你解决,对吗?”
从府中到血衣军营,她和丹雁相识十余年,她清楚丹雁不会有置自己于死地的心思,但温虞提点过后,她就反应过来,原来泄密者就在自己身边,殷颢一定是拿什么跟她做了交易。
丹雁紧紧绞着被褥,“我……我有一个哥哥。淮安王当年从街头把我捡到府中之前,我们就失散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殷府。殷大人说,只要把冷将军引到暗牢,就放他走。”
“所以你想牺牲自己,既不用承担加害我的愧疚,还可以完成殷颢给的任务,是吗?”
丹雁垂首不语。
盛辞一时五味杂陈。她想起殷扶芝说的“我是听说她有个哥哥”,阵阵闷痛从心底漫上来。
兵不厌诈,她见过更多阴毒手段,背叛反水都是常事,哪有什么绝对可以信任之人?只是这一刻,她还是真心实意地难过。
丹雁宁愿冒着死亡的风险和殷颢做交易,也不信自己会帮她救出哥哥。
她道:“伤好后就走吧。你曾在阵前舍身救过我。以此抵过,我不会杀你,但淮安王府和血衣军都留不得你了。从今往后,投奔殷氏也好,另去别家也好,你想去哪里都随意。”
*
白仙仙晨起就要拜别他们回南疆,盛辞腿伤没有完全恢复,不便行走,由贺子骞代她送行。
盛辞吩咐下人挑匹马给白仙仙路上代步,他不要良驹,偏偏选了头跛驴。
“行了,就到这。”
出了淮安王府还没一里路,贺子骞就转身要走。
“哎,你这欺师灭祖的混账玩意儿,老朽可是帮了你那位郡主殿下一个大忙,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买点酒犒劳犒劳我,说点好听的吧?怎么还是这副德行?”
贺子骞不屑道:“谁知道你这老东西打的什么主意?牢里那些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白仙仙哼了一声:“你今后不打算回南疆喽?不去看看你师父?”
“……有缘自会再见的。”贺子骞声音低了些许。
“哼!那我老头子走喽,去看看我那个讨喜的小丫头怎么样了!”
“七年了,她还记得你?你才教了她一年两年,就这也好意思以师傅自称?说不定早就另拜他人了。”
“真是狗肚子里吐不出象牙!滚蛋滚蛋!”
笑笑闹闹中,白仙仙牵着那只跛驴慢慢远去了。
淮安王府中,盛辞正拿着手帕擦拭长剑。这次她在京城待了太久了,就算白老的四万军能暂时抵御西凉,也不可一直耽搁下去,最多三日,她也必须要赶去鹤拦关。
她现在勉强不用被放在油锅上煎熬,可是刚折了丹雁,又后院起火,老泥鳅的踪迹她根本无从下手。
敌在明她在暗,目前唯一已知的信息,就是老泥鳅在殷颢手上。与其毫无方向地摸索,不如主动出击,闹点动静出来,看他殷颢下一步会怎么做?
这时,温虞端了碗药汤进来,眼含笑意道:“要赶去打仗呀,大将军?”
盛辞静静望着他。
她向来算不上好色之人,也对男女之情不感兴趣,但她明白,这样一张天工玉琢的容颜,还有他人前那君子如兰的气度,没有人不会为他动心。
忽地,她心里生出一点悲怆来。他是知道自己好看的,总是笑意恬淡,用温柔和顺从编织美好表象,却时不时漫不经心地露出一点獠牙,像话本子里教那些书生蚀骨销魂的妖精。
就这样思忖了片刻,盛辞对他招了招手。
他顺从地走过来,被她勾住脖子。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脖颈,道:“夫君,你确定不是殷府的人对吧?”
前后态度反转实在太大。温虞这段日子被冷待惯了,此刻眼里难免闪过几分惊疑,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笑意更浓:“怕什么?说呀。”
“不是。”
他轻柔地回握住她的手,略一用力,就把她抱到了自己膝上。
盛辞身量高挑,这段时间却消瘦得厉害,他随手就能把她圈在怀里。
他偏过头专注地看着她,鸦羽般的睫毛快要扫到她脸上。
如此之近……
盛辞有一瞬间的晃神,但很快就按捺下去。
她挑了挑眉,没挣扎,只是接着笑道:“那夫君答应我一件事。”
他想也不想就点头道:“好啊。”
盛辞奇道:“你不问什么事?”
温虞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轻吻了一下,眸中笑意盈盈:“娘子这样笑着看我,不管提什么要求,就算是要为夫的命,为夫也会答应的。”
盛辞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她伸手抵在他胸口,拉开一点距离,“既已成亲,一同出门让京城中人看看也是应该的。这样,那些流言就不攻自破了。”
“娘子想去哪?”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惜霜楼。”
*
当晚的惜霜楼门外,驶来了开张以来最浮夸的一辆马车。
这是先帝为了嘉奖淮安王的战功御赐的六驾马车,大楚开国以来仅此一辆,与天子同仪,所用木料、锦缎都是上乘,比起当今天子真正御用车架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声势如此浩大,自然也引来了街头巷尾百姓的关注。从驶出淮安王府起,到停在惜霜楼前这一段路上,闲来无事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万众瞩目之下,那位刚刚在民间评价中由云端跌落尘埃、此刻已声名狼藉的嘉乐郡主,居然同夫君温虞一同走下了马车!
人群中发出几句惊呼,投向温虞的眼神多少带了点悲悯,好似透过他看见了一片青青草原。
盛辞耳力极好,刚落地站稳就听见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这头上都可以跑马了,还和和睦睦的啊?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面不改色,伸手挽着温虞,与他一同走进了惜霜楼的大门。
惜霜楼的老板娘饮香一早就收到了嘉乐郡主将要大驾光临的消息,不敢怠慢,老早就清扫了楼中所有见不得光的生意,这时轻摇团扇款摆着腰肢迎了上来:“殿下来啦!小店真是蓬荜生辉!郡马爷也生得真是……”
“行了。”盛辞打断她,“别装得跟你不认识他似的,我知道他是熟客。你这有没有唱曲儿的?”
“有有有!”饮香连忙擦了把额上的汗,道:“咱们这可都是清倌!”
“嗯,最好的那几个都叫来。”
盛辞说着,迈步上了二楼包厢。
惜霜楼曾经也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月场,后来一位为人无比正直的清官请命整顿,从此那些以皮肉生意为主的酒楼统统关门大吉,惜霜楼因为擅艺的台柱子众多得以幸存,只敢做些正经生意,最近虽有复苏,但不猖狂。
盛辞大手一挥,潇洒地点了菜牌上所有招牌菜式,镇楼之宝的惜霜酿也要了几坛。
饮香不愧能经营惜霜楼这么多年,极通人情世故,叫来的清倌琴师全是模样清秀的美男子,衣着清凉、略施薄粉,不经意间露出点羊脂玉般光洁的肌肤,含而不露,实在叫人大饱眼福。
包厢门窗大开,楼中的宾客走过路过都忍不住偷瞧几眼,只见琴声靡靡,酒香四溢,那位俊美无匹的郡马爷端坐对面,郡主殿下身边都是衣衫不整的小倌,有的抱琴媚眼如丝地弹唱,有的跪在她膝前低眉顺眼地服侍,春光无限。
这一晚,嘉乐郡主携夫君逛惜霜楼的事迹在京城疯传,百姓皆大呼有损皇家威严,实在是令人大惊失色、摇头叹气、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