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一个矮小的身影就走了进来。
粗布衣衫,稀疏白发,还有刚酒醒通红的醉脸,不是那位白老又是谁?
太后愣愣地看着他,多年前的记忆终于在此刻复苏,她想起来了:“是南疆的七王爷?”
“那是当年!如今老臣有封号啦,是王兄亲赐的!禄昌禄昌,福禄无边,家国永昌,娘娘看我这封号好不好?”
白仙仙乐呵呵地抚着胡子,脚步还带着刚梦醒的笨拙。
太后面上也浮起笑意,点头道:“好、好……你有十多年未踏及中原了,哀家还要感谢你当年医治……请坐!”
盛辞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不仅仅是名扬天下的医圣,居然还有南疆王爷这一身份。
白仙仙往旁边的花梨木椅上大剌剌一坐,“时隔多年,又来叨扰娘娘啦!”
太后笑道:“哪里的话?哀家只是知道,你这人悬壶济世不逐名利,也不喜拘束,这才不曾派人去请来做客。这些年去哪里游山玩水了?可否说给哀家听听?”
白仙仙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盛辞,忙转了个话题,单刀直入:“娘娘,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您也看得出来,我老头子半截入土啦,如果不是火烧眉毛之事,也不会再来娘娘眼前晃来晃去讨嫌。”
“何事?你但说无妨。”
白仙仙清了清嗓子,道:“我与这位郡主殿下有些缘分,听说因为她与冷将军的事,要撤了军权给那个什么叫殷颢的小子是吗?”
太后闻言脸色微变,笑容淡了下来:“禄昌王,这是我大楚内政。您想干涉?这可不合规矩。”
南疆是小国,当年叛乱四起,大楚楚军帮其平定之后就一直依附大楚,年年上供来朝,他区区一个闲散王爷,哪来置喙大楚朝政之事的胆子?
白仙仙却镇静自若,依旧挂着笑容。
只见他拿起桌上精美五批的绣雕玉盏灌了几大口茶水,又打了个带酒味的饱嗝,这才摇头晃脑故作神秘道:“娘娘,我可不是来多嘴的,我是来帮忙的。”
“我听闻大楚西凉战事告急,巧的是,臣在南疆崇州有军四万,南疆与西凉接壤,飞鸽传书一声令下,他们便可出兵援助,今晚出发,次日便能抵达。”
“交换是,保冷将军的军权。”
太后盯着他良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哦,你这是同哀家谈生意来了啊。哀家如何相信你真的有四万大军?又如何相信那些大军真的能抵挡西凉军?”
“我白仙仙行事向来问心无愧,娘娘若不愿同臣做这笔交易,那这四万军是对外还是对内……就不得而知了。”
太后猛地一拍桌案,倏然站起身:“你大胆!”
“娘娘息怒。”白仙仙嘿嘿笑着,“老臣出言不逊,该罚!该罚!”
说着,他象征性地拍了几下自己的嘴巴,给足了太后面子,待她面色稍霁,这才又道:“我看那个殷家小子的军队驻扎云州多年,吃得脑满肠肥,去了边境未必比得上我这四万大军啊。”
此言不假。兵家胜败,向来不以数量取胜,尤其是鹤拦关地形特殊,与云州天差地别,不适应作战地形的军队即便匆匆,赶去也没有太多取胜的希望。
太后显然也明白过来了这一层,眉心微蹙,像是正在犹豫。
白仙仙接着道:“我既然是淮安王故交,必然不想让这丫头背负骂名,冷将军也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汉,若是为个误会让血衣军就此易主,这于理不合嘛。娘娘若是愿意,这四万军就归大楚了。”
说这话的间隙,他还悄悄转向一脸惊愕的盛辞,朝她眨了下眼。
如此大赚的条件,按理来说应该一口应下才对。但太后却不知在顾虑什么,良久不点头。
刘濯性急,走过去催促道:“母后,您为何不应?这样不仅可以支援战场,也可以平朝臣民愤,对大楚对朝堂都好。哪怕先应下,军权的事等击退西凉大军之后再说不迟啊。”
白仙仙拍拍胸脯:“娘娘放心,只要您开金口,若这一战不胜,南疆崇州四万大军白送大楚,老头子我从此退隐,再不踏进大楚一步,绝无虚言。”
如此条件摆在眼前,实在没有再拒绝的道理。
太后叹了口气,终于慎重地道:“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那就依你所言,先让你崇州大军抓紧赶赴战场。待暂时解了边境战事的燃眉之急,血衣军将领一事,事后再议。”
太后出言向来驷马难追,卸军权一事如今能有转圜余地,已经是万幸。
在场几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盛辞叩拜谢过,刘濯连忙把她扶起来,还想再关切几句,被太后眼风一扫,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原位。
盛辞淡淡瞥了太后一眼,就告退转身,不管背后刘濯如何呼唤,径自大步迈出了殿门。
太后望着她的背影,涂了丹蔻的指甲慢慢攥紧了丝帕,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叹息:“随她去吧。”
*
白仙仙不久也追了出来,盛辞止步对他道谢:“多谢白老,他日若有事相求,盛辞必倾尽全力。”
白老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殿下这是何必呀?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不容易,一个女娃娃承袭父志,这是何等的胆量,何等的坚毅?老朽自愧不如。尽一点薄力,不必挂怀。”
盛辞沉默。她脑海中还在回荡太后那几句话,沉甸甸压在心头,呼吸维艰。
白仙仙伸出手放在嘴边,吹了个响亮的长哨,只听几下有力的翅膀扑打之声,一只羽翼丰满油亮、体型矫健的白尾苍鹰振翅飞来,停留在他深处的右臂上。
盛辞惊讶道:“这是凤还鹰?”
凤还鹰是猛禽中的佼佼者,凶猛好斗,性情难驯,在大楚极为稀有,更别说见人养在身边了。
白仙仙笑呵呵地点头:“是啊,这位是从前伴我上悬崖采草药的鹰兄。暗牢七年,都是他采些野果美味来给我解闷的,为我汇报崇州军情的。如今算来,也是老头子了吧?”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纸条,以指甲随便划拉了几下,就塞进了那只凤还鹰脚上的信筒中。
“鹰兄,拜托了。”
他振臂一送,凤还鹰随之展开双翼,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就疾飞而去。
盛辞目送那只鹰消失在苍茫暮色中,道:“四万兵力,白老就这么送给大楚了,不可惜?”
白仙仙潇洒地摆摆手:“不是送给他们,是送给你血衣军。这些都是王兄当年非要送我傍身的,我喜爱云游不勤操练,本就不宜带兵。如今他们另觅明主,岂不妙哉?”
与白仙仙一同出了宫门,又听他道:“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曾来过殷府地牢。”
听他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盛辞有些诧异。
“这儿长着颗大痦子,鼻子有点歪,对不?”
白仙仙比划着,盛辞回忆起老泥鳅的容貌特征,点点头:“贺子骞跟你提过了?据说这人之前呆在乡下,回到京城也许是封口费挥霍完了,想回来继续敲诈殷颢,现在生死不明。”
白仙仙脸色严肃下来,“他确实还活着。大约一月之前,他在我隔壁牢房睡过一晚,之后就再没见过。虽然我认为未必是他害的王爷,但你如果真想找他,不如去那个惜霜楼一试。”
盛辞问:“此话怎讲?”
“听那个殷家小子话里的意思,是想让老泥鳅顶什么罪,但他非但不肯,还想以此威胁,被毒打了一顿。第二天我一睡醒,他就被带走了。”
宫门外,一辆马车静守,有人蹲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数草叶,正是贺子骞。
他等了大半日,终于瞧见人影,立马跳下来向他们挥手,“喂!你们终于出来了,怎么样?”
白仙仙得意道:“臭小子,你师叔我出马还有搞不定的事?”
正在此时,盛辞忽地觉得膝盖一阵刺痛,轻哼一声弯下了腰。
她这才回忆起来,几年前自己右腿曾经骨折过,久跪下来旧疾复发,夜间受凉,自然痛得厉害,甚至膝盖无法打弯。
贺子骞看也不看白仙仙,径直对盛辞问道:“你又怎么了?是腿疾……?”
盛辞未及言语,涔涔冷汗就自额角渗出。她一手捂着膝盖,一手扶住路边墙面,这才没有摔倒。
贺子骞连忙道:“我带你回府用艾灸。”说着伸手去扶她,却被一只手拂开了。
是温虞。
他将盛辞打横抱起,面色轻松,仿佛怀中人只是片羽毛。
盛辞脸色有些苍白,抬眼望他,却只听见他在耳边轻声道:“很疼?”
兰香暗涌,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廓边,熏红一片。
她咬着牙摇摇头。
温虞将盛辞小心翼翼地抱进了马车。
贺子骞有伤在身,自然是帮不上忙,可对他的敌意还是剑拔弩张,见此一幕,鼻子都要气歪了。
没想到的是,他弯腰从马车出来,却只是牵过了另一匹随自己而来的白马,就对贺子骞淡淡道:“你送她回府,路上小心,不要颠簸。”
贺子骞咬牙切齿,但只能照做。
马车远去,宫门外空荡寂静,只余温虞和白老二人。
白仙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就这样?不让她知道?这样功劳可就全是老朽一个人的了哟。”
温虞抬首望着格外黑沉的天空,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