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足足下了四五日,大雪封山,在第六日的时候,天一下子晴朗起来。
院子里的寒梅树上积了一层洁白雪色,在阳光下之中反射出熠熠生辉的色泽。
清透的梅香飘过来,沁人心脾。
倒不是寒梅的香气,而是常辞柠手边梅酒的清冽,看着远处山与天交接的一片白茫茫,常辞柠把酒倒入杯中,捧着杯子慢慢地喝了两口。
这是茵茵在火炉上热好的暖酒,酒水入喉,并不觉得寒凉,反而带起了暖暖的温意。
赏雪,看梅,品酒,发呆,这是之前身为溯华剑派执剑长老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奢侈清闲。
这酒是常辞柠离开溯华剑派的时候带出来的,在寻常修士看来,这种味道浅淡的梅酒和水差不多,可是她现在修为全无,根骨尽碎,连这样的酒气都有些挡不住。
酒气荡入肺腑,激起经脉和肺腑之间浅浅淡淡的刺痛,她忍不住弯下腰轻声咳嗽了几声,却没想到竟再也止不住咳意,一阵阵紧挨着而来。
攥着椅靠的手指绷到发白,骨节纤细清瘦没有一丝血色,霜色的发尾顺着衣料滑落下来,再次抬头的时候,那双清浅好看的眸子里已经染上了淡淡的湿润,眼尾淡淡绯红。
“常姐姐——”茵茵语气焦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忽然停住了所有的话语,话语的尾调里带着颤意,似乎是在惧怕什么。
常辞柠抬头,那道身影就是这样直直地撞进了常辞柠的视野里。
眼前的人黑发挽起,只一缕发丝顺着颈窝和衣料蜿蜒垂下,眼眸墨蓝,一身墨色,冷而艳丽的五官之中带着肃杀之气,只是静静站在雪地里,却让人望而生畏。
若不是确定自己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常辞柠简直怀疑自己认错了人,这人一身魔气,明明是真正的魔头,哪里是之前那个软绵绵叫她师尊的小姑娘?
乔染盯着常辞柠看,最终目光落在那与血色映衬的霜色发丝上。
她今天是来杀常辞柠的,在黑暗之森的九年里,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一方面是在这种地方睡着了就意味着危险,另一方面只要她闭上眼睛,眼前全都是常辞柠的样子。
在她记忆之中,全都是常辞柠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一身雾白色,提着一把银光闪闪的流光剑,只一剑,就能破开坚冰,冲散流云。
那柄剑是溯华剑派的镇山之宝,历任宗主的佩剑,但是只有常辞柠的手握在剑柄上的时候,仿佛才是真正的圆满,让人只能仰望,不敢觊觎。
常辞柠的睫羽轻轻敛下,把桌上的另一个空着的杯子倒满,道:“茵茵,来客人了也不知道招待一下?去煮一壶热茶过来。”
“常姐姐。”茵茵的语调停住片刻,然而对上常辞柠眸子里的不容置喙,轻轻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常辞柠不想让她挡在面前,所以故意支开她。茵茵能读得懂常辞柠的意思,乔染也看得懂。
“不必了,我不是来喝茶的。”乔染一步一步走过来,目光盯着常辞柠,然后坐在了常辞柠的对面,“你……”
“爱过。”常辞柠顿时打断了乔染的话,抬眸和那双墨蓝色的眸子对视。
乔染似乎是没想到常辞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一下子愣住了,一阵风吹过,寒梅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四下一片寂静。
常辞柠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然后手脚僵硬地拿起桌子上的就被轻轻抿了一口,语气微微有些不自然:“我说,我爱过净水崖这样清静的日子。”
一口酒水喝得太急,瞬间全部都呛进了喉咙里,浓重的酒气激起体内绵绵不绝的伤势,一阵阵疼逼得常辞柠蹙紧了眉宇。
最终还是没压得住那一声沉重的闷咳嗽,清瘦纤细的指节抵在,一瞬间就染上了浓重的血色。
虽然她紧紧闭着眸子,但是从紧紧皱着的眉宇和颤抖的双肩都能看得出她的痛意,身上披着的大氅也滑落下来,露出雾白色的轻衫,还有明显脆弱单薄的身躯。
在风里,就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了的薄雪。
乔染的手微微动了动,最后还是停在了自己的身侧,她心里现在像是藏了个线团,乱七八糟堵在心口。
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不应该给常辞柠任何说话的机会,净水崖上只剩下那只筑基期的小狐狸,只需要一刀,她就能化解心头九年来的仇怨。
可她也没想到,见到常辞柠居然是这样的模样——清瘦单薄,满身沉疴,轻轻咳嗽两声,唇边就带出来了鲜艳的血色。
等到常辞柠喘气平缓,乔染才缓缓问出口:“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
“你没有查过吗?”常辞柠一双眸子淡淡地看过来,“我以为你做好调查才来的,如此鲁莽,当年教给你的全都忘了。”
常辞柠口里全都是血腥味,拿起身边的杯子想要抿一口润润唇,杯沿却被指节分明的手指压了下去。
乔染沉声道:“还喝酒?你不要命了?”
常辞柠端着酒杯的手和乔染僵持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笑了笑,抬眸说道:“阿染,你不是来杀我的吗?我不要命给你省事不好吗?”
乔染一顿。她回头看向茵茵道:“烧壶热茶过来,只会在这里看着,不会做事吗?”
墨蓝色的眸子微暗,语气浸着冷意,茵茵顿时吓得一抖,连忙道:“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平日里都是和温温柔柔的常姐姐相处,骤然面对一个传闻之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茵茵吓得恨不得化成原型四条腿一起努力跑。
“别欺负小狐狸,她还只是个幼崽。”常辞柠轻声道,“你要是把她吓跑了,我这里连个烧水烹茶的人都没有了。”
常辞柠唇上的血色已经擦干净了,却更显得那双唇苍白单薄,长长的睫羽下面是清浅如琉璃的眸子,脖颈掩盖在大氅的皮毛之中,露出一两分的肌肤让人忍不住想起冰肌玉骨这四个字。
乔染觉得自己的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她忽然有种冲动,想说——如果把她吓走了,我给你烧水烹茶。
可最后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我查过。”乔染把她手里酒杯夺过来,随手放在了离她最远的桌角,“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夸张……”
乔染似乎是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不经意之间轻轻蹙了蹙眉,半晌说道:“我以为,你不要我都要护住的修真界正道……至少会善待你。”
十五年前,长宁大陆忽然冒出一个邪修,名号孟无涯,在邪修之内迅速崛起,积蓄了一些自己的力量。
然后,他接连下了三封战书,直指修真界正道三大宗门宗主——溯华剑派温如玉、入境道宗玄风凌、乾坤法宗江满星。
三大宗门屹立不倒上万年,三大宗门的宗主都是跺跺脚能够震动整个修真界的大佬,就这么被一个无名之辈挑战了。听说这消息的都忍不住哂笑,又一个哗众取宠的人。
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就让人笑不出来了。
孟无涯带着自己座下的邪修直闯入境道宗的山门,并且在山门外和入境道宗的宗主玄风凌打了一架,不过百招,玄风凌落败。
这消息简直是惊涛骇浪,迅速席卷了整个修真界。
在修真界,邪道宗门几乎都在暗中苟延残喘,邪道的修士都不敢大声讲话,就这样还时不时面对正道弟子的围剿。
因为孟无涯的存在,邪道一下子站起来了,几乎整个邪道迅速投往了孟无涯的麾下,人们这才发展,已经挡不住孟无涯的发展势头了。
三大宗门最后只能一起站出来,号召正道成立正道联盟对抗邪道。
按照商议的规则,三大宗门每个宗门三个正道联盟盟主的名额,由九个人共同决策战术,对抗孟无涯。
当时常辞柠就是九大盟主之一。
九年前,正道联盟计划反扑,由九位盟主联手封印孟无涯,来解决持续了六年的正邪混战。
可常辞柠没想到,孟无涯临死反扑的时候,那八个人纷纷瞻前顾后,甚至停手保全自身,原本形成的阵势一下子全都破了,只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面前的孟无涯。
说是人心幽暗,但其实很容易理解——这一战解决掉孟无涯之后,三大宗门还是竞争关系,他们都是宗门内的肱骨,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搭上性命。
不如先后退,免得被孟无涯临死挣扎的时候带走当垫背的。
此时孟无涯已经重伤,骤然被围攻,他也没反应过来。若是此刻放走他,以后绝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
常辞柠叹了口气,执剑迎了上去,漫天的乌云遮不住那烁烁寒芒的剑光,她把所有的灵力,连同自己的根骨注入这一剑,那一剑照亮了整个正道联盟。
可也就是那一剑之后,她修为散尽,沉疴旧疾瞬间反扑,成了个没有半分修为的废人。
就连那把流传了万年,声名赫赫的流光剑,也自此下落不明。
乔染自然是知道这些故事的,当听到常辞柠拼上性命封印孟无涯的时候,她心里也很复杂,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常辞柠会做出来的事情,但是又显得那么愚蠢。
不知何时,停下来的雪花又开始纷纷扬扬落下来,常辞柠的手从大氅之中探出来,从廊下伸出来去接那晶莹的雪花。
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和发梢上,迅速就变成一滴滴雪水,霜白的发丝上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寒气。
乔染盯着她霜白色的发尾,过了一会儿,道:“回房吧,这里太冷了。”
“可是我没力气了。”常辞柠抬起眸子,清浅的眸子里有些可怜巴巴的,伸出手道,“阿染,你抱我回去好不好?”
乔染的动作一下子顿住,心里有些气,这人也是可恶,明知道她是来报仇杀她的,怎么能摆出这么一副无辜纯良的样子。
风顺着伸出来的袖口吹进去,常辞柠轻声咳嗽了两声,唇上的血色似乎又褪了一层,她稍稍歪了歪头,轻声道:“阿染……”
“闭嘴。”乔染的语气有些冷,却还是俯身把手臂绕过常辞柠的膝弯,稳稳地把人抱了起来。
感受到常辞柠的身体微微的战栗,乔染周身的魔气瞬间缩了回去,把威压降到了极致。
乔染忍不住轻轻蹙眉,这还是那个站在修真界巅峰的常辞柠吗?怎么这么脆弱?
怀里的人比她预想之中似乎还要轻一些,隔着大氅和衣料,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硌人的骨节,瘦的像是一团雪,用力抱一下就化了。
常辞柠唇角的弧度忍不住轻轻扬了扬,如她所料,小魔头果然还是没杀她,她和小狐狸的命保住了,没有辜负她刻意演这么一遭。
但刚才说的话也不是全是计谋和演戏,她确实被酒气激出旧伤,现在有些精神不济,没力气走回去了,而且现在酒意上来,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
她垂下脑袋轻轻靠在乔染的怀里。
常辞柠身上沾了清冽的梅酒香,混着她身上苦涩的药香味,有一股清浅幽微的韵味,落在怀里,萦绕在鼻尖,倒也不难闻。
耳边似乎是轻声的呓语:“阿染,你喜欢我吗?”
乔染的脚步微微一顿,冷声道:“不喜欢,你就是个骗子,还想骗我第二次。”
第一次骗她,就是和她结契成亲。和她成为道侣之后,两个人甚至没有同床共枕过。
第二次就是现在。她在黑暗之森想了九年,想明白了,常辞柠根本就不爱她,和她在一起是为了溯华剑派能够获得万象宗和神鹤门的支持。
那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乔染抿了抿唇,墨蓝色的眸子里变得格外幽暗,无论如何,这次抱她是最后一次了,以后绝不会再因为她撒娇就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