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里，木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外面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现在是净水崖最冷的时候。

常辞柠拥着一件雪白色的兔毛大氅，白皙到几近苍白的脸颊上，幽深的眸子里倒映着火光，霜白色的发丝披在肩头，全身似乎透着炉火都暖不透的冷意。

盯着火光须臾，她抬起眸子：“外面守着的正道联盟的弟子都走了？”

坐在火炉边上拨弄柴火的人顿了顿，轻声道：“常姐姐，你别伤心，他们只是……只是害怕，不是……不是忘恩负义抛弃你的……”

映着烛火，茵茵的睫羽轻轻压下去，遮住了眸子里的神色，显然她自己说这话也很心虚。

常辞柠轻轻笑了笑，轻声道：“小狐狸，你要是怕了，也可以现在离开。”

“我没有，我才不怕。”暖色的火光笼罩之中，是倔强执着的神色，还带着稚气的眸子里虽然有害怕，但是没有退缩，“若是乔染要来杀常姐姐，先杀我就好了。”

往日那些提携恩重的修真界后辈们，现在居然都比不上一只她随手捡回来的小狐狸，净水崖方圆百里，所有修士吓得四散而逃，只为了那两个字——乔染。

“常姐姐……”茵茵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道，“要不我们也走吧？趁乔染还没有来，我们说不准还有机会离开。”

“我不走。”常辞柠的语气平淡，指尖轻轻摩挲过大氅上绵软的皮毛，清冷的侧颜被鬓边垂落的发丝遮住几片浅浅的阴影。

哪怕自己修为散尽，面对强敌依然有这种淡然生死的从容不迫，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很平静，如望不见底的深远，看不清情愫，却让人忍不住有种安定的感觉。

茵茵忍不住心头一动，不愧是当年名满天下的人。

她满脸钦佩地看着常辞柠，态度坚决：“常姐姐不走，我也不走，我陪着常姐姐。”

常辞柠：“……”小狐狸很单纯，她不知道怎么跟小狐狸解释才好。

为什么要走？反正……那小魔头又不会杀了她。

常辞柠现在修为散尽，手无寸铁，曾经作为溯华剑派的执剑长老在修真界留下赫赫盛名，但其实背后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想要她死。

净水崖看似冰寒偏僻，实际上留在这里还有生机。

若是真的跑到正道联盟的地盘，反而不妙，说不准被吃得连渣都不剩了。

那些正道联盟的修士各个道貌岸然，在小狐狸这种天真的心性看来或许都是“好人”，可常辞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小姑娘了，她可清楚那些人的嘴脸。

乔染从黑暗之森出来之后，带着黑暗之森的三千罪人直冲向修真界，无论是正道联盟还是妖界，都被她突然而来的攻势打得溃不成军。

最后停在了天梦谷和赤峰山为界限以东的地方，停下来和修真界谈判。

乔染提的要求也很简单——交出常辞柠，可以暂时休战。

其实乔染手里的人手不够，到了这个地方差不多也就是极限了，可修真界早就被吓破胆了，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连夜撤走了净水崖驻守的弟子。

他们完全不记得，现在之所以他们还都活着，全都是因为九年之前，常辞柠一己之力封印了邪修孟无涯。

那最后封印孟无涯的一剑，划破长空，于浓浓阴云之中破开一道晴空，一滴滴鲜血顺着常辞柠的指尖滴落，她满头青丝一瞬之间化为一片脆弱的霜白色，满身根骨尽碎，从天空坠落。

那时候，常辞柠还记得她是溯华剑派的执剑长老，是正道联盟的盟主，所以要拯救天下苍生，就算是粉身碎骨，这也是她的责任。

可是，正道联盟不缺她这个盟主，溯华剑派不缺她这个执剑长老，那些年轻子弟们也不缺这个前辈，缺了她，一切都正常运转，甚至修真界更加欣欣向荣了。

所以在九年之后，所有人都忘了她，直到乔染提起来让他们交出来常辞柠的时候，他们才想起来，常辞柠就是平复乔染怒气的关键，于是忙不迭把常辞柠扔了出去。

常辞柠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她根骨尽碎的那一刻，所有的修为也全部化为乌有，沉疴旧疾反扑而来，现在就是一副残破的身子，走几步路都累得喘气，更别提拿剑了。

在净水崖晒晒太阳，撸撸小狐狸，看看书，喝喝茶，人生就这么过去，也算得上是平淡。

可是就像是命运捉弄，乔染居然这么快就从黑暗之森里走出来了。

黑暗之森是附属于长宁大陆的黑暗位面，没有阳光，肮脏污浊，灵气也非常稀薄，在这里存在的魔气。

魔气其实和灵气同源，但是被血腥和杀虐之气沾染，所以变得狂躁沉郁，对身怀灵力的人能够形成强大的压制力。

修行灵力之人在这里生活，简直就是在炼狱之中生活，所以这里成为了自古以来的流放之地。

黑暗之森只有三千罪人，不是说十多万年只有三千被流放的罪人，而是这些人各个嗜血好斗，争斗之间便血腥四溅，最后人数堪堪维持在三千。

在所有人看来，常辞柠和乔染就是生死之仇。因为常辞柠亲手把乔染放逐进了黑暗之森，不顾惜师徒之情也就算了，还一点都不顾及道侣之间的情分。

小狐狸茵茵显然想不明白很复杂的事情，只是眨了眨眼睛，懵懂地问：“常姐姐，你和乔染不是师徒吗？怎么最后还成了道侣。”

常辞柠的睫羽轻轻眨了眨，有些慵懒地靠在了背后的椅靠上，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似乎……也许……是凡俗人家所谓的商业联姻？”

“啊？”茵茵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短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常辞柠思考了片刻，觉得的确好像没有更合适的词了，她们之间就是商业联姻，或者说宗门联姻。

乔染出身不差，她的父亲是万象宗的宗主，母亲是神鹤门的大小姐，也是神鹤门的少宗主。

万象宗和神鹤门虽然不是三大宗门，但都是三大宗门之下的一流宗门，她的父母也都是天赋不错的强者，这一对神仙眷侣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强强联合。

可就在乔染十六岁那年，万象门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万象门被夷为平地，乔染的父母也都没有逃出来，乔染因为外出游历执行任务逃过一劫。

没有人和万象宗有这么大过节，而且也不知道谁居然有这个实力，一夜之间连什么动静都没有，整个宗门都没了。

这件事就成了无头悬案。

万象宗和溯华剑派交好，乔染无依无靠，投奔了溯华剑派之后，就成了执剑长老常辞柠的弟子。

常辞柠起初并不放在心上，乔染也就是在她名下挂个名，等她羽翼丰满之后，肯定要回去争夺神鹤门的宗主之位。

乔染在常辞柠面前乖乖巧巧的，刻苦修炼，还是个软萌软萌的小姑娘，一双透着浅浅鸦蓝色的星眸亮晶晶地盯着她喊师尊，常辞柠的心都要被她喊化了。

所以常辞柠也愿意护着她，时时刻刻在宗门内表示自己对乔染的偏爱，免得这么个软软的小姑娘到时候被人欺负了。

谁知道，那次她听得背后弟子议论才知道，乔染才不是软绵绵被人欺负的小丫头，宗门里甚至给她取了个外号——小魔头。

任何一个宗门的资源都是有限的，除了固定分配的资源和长辈偏爱给的资源之外，都要靠自己的实力去争取，溯华剑派也不例外。

在溯华剑派之内，有两种能够获得宗门积分兑换资源的途径——完成宗门任务，或者是在溯华剑派的一百个擂台上成为擂主。

这一百个擂台分为不同等级，例如筑基期擂台只有筑基期弟子能够挑战，以示公平。

只要击败上一任擂主，就自动成为新的擂主。为了避免有擂主避战，每日每个擂主需要接受五次挑战，全胜才算是守擂成功。

而乔染从最开始第一年，不过二十招就从擂台上被打下来，到第三年足足做了三百天擂主。

第四年一百二十天，因为她当时恰好晋升到元婴期，前半年因为在同等级之中境界不高吃尽了苦头，后半年就迅速杀了回去。

第五年直接霸占擂台三百五十天。

而且按照规定她每天接受五次挑战就够了，但她遇到挑战就接下，来者不拒，她的生活除了跟随常辞柠学习，剩下的日子几乎都在擂台上度过，修炼也在擂台上。

她是常辞柠的徒弟，不需要这么拼命也能拿到不少资源，可她就是倔，在擂台上几近昏迷都不松口投降，硬生生打了个小魔头的名号出来。

常辞柠早就知道乔染并非池中之物，而乔染的出色表现也被溯华剑派的宗主和温如玉看上了。

常辞柠不过是闭关了几个月，出关就听说温如玉提出，希望乔染能够和溯华剑派的弟子结契成为道侣，并且还暗示，如果乔染成为了“自己人”，就可以帮她查当年万象门的灭门惨案，帮她拿下神鹤门的宗主之位，以后溯华剑派和神鹤门关系密切，不分彼此。

温如玉的如意算盘简直没有任何掩饰，当时三大宗门三足鼎立，实力相当的情况之下谁也不服谁，若是能争取到一流宗门的鼎力支持，就能脱颖而出。

况且，乔染背后还不止一个一流宗门，万象门虽然灭门，但还有不少附庸保全。

只要在背后支持乔染，乔染再拿下神鹤门宗主的位置，她一个人就代表着两个宗门的力量。

他提出的条件乔染没办法拒绝，因为万象门灭门惨案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借助溯华剑派的实力去查，比她一个人去查要简单许多。

常辞柠听说这消息，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件，急匆匆就跑到了温如玉的玉丛山，她不想乔染被逼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到了玉丛山，温如玉和各位长老都在场，乔染也在场。

她一脚踏进殿门，就迎上了一双亮晶晶的含着鸦蓝色的眸子，乔染眨了眨眼睛，小声说道：“宗主，我能选我师尊吗？”

常辞柠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她是准备来找温如玉据理力争的，溯华剑派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宗门，应该靠自己的努力，不能依靠这些歪门邪道的途径。

可乔染一句话给她搞得大脑一片空白，踏进去的脚步也瞬间凝固在了原地。

温如玉似乎也愣了一下，缓缓轻咳了一声：“这个要问你师尊的意思……”

乔染抬头看过来，满脸天真懵懂：“师尊，我可以选你做道侣吗？”

常辞柠思考了片刻，也不是不行，乔染能靠这种方法获得溯华剑派的帮助，溯华剑派能够获得神鹤门和万象宗的支持，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比之前更紧密了一些，好像也不是不行。

于是就这样，常辞柠和乔染顺其自然成为了道侣，在众人的见证之下举办了结契大典，然后睡到了一张床上。

火炉里响起噼啪的声音，一阵阵焦糊的味道穿过来，常辞柠瞬间直起身子，语气着急：“番薯，火上的番薯要烤糊了。”

说着，去拿火炉上的番薯，被烫得瞬间缩回了手，倒吸了一口凉气，轻轻捏住了耳垂，迎着茵茵关切的目光，却连忙看着火炉道：“别管我，先把番薯拿下来，烤糊了就不好吃了。”

剥开皮之后露出蜜色的番薯肉，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虽然有一边的皮被烤得有些糊了，但是整体来说还是个好番薯。

常辞柠撕下一块番薯肉放进嘴里，被烫得吸了口气，却忍不住笑得眯起了眼睛，幽邃的眸子里此刻染上了如清风涟漪的单纯快乐，心里早没了天下和过往，眼睛里就只剩下这块番薯。

倒是茵茵埋头思索了片刻，满脸都是斗志：“常姐姐，传说中乔染可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做些什么准备才好？”

常辞柠眨了眨眼睛，缓缓说道：“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

茵茵疑惑的目光递过来，常辞柠往她手里塞了块番薯：“吃啊，很好吃的。”

准备？准备有什么用？还能布置一道护山大阵不成？就算是护山大阵，也完全拦不住那小魔头，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往日还在溯华剑派的时候，常辞柠向来不重口舌之欲，注重自己的身份，绝不会干这种当着别人的面啃番薯的事情。不过现在倒是活得自在多了，该吃吃该喝喝，反正要死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而且她这副身子也活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