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仙子打了的云玡狠狠病了一场。
他夜里喝醉了酒,开着窗户吹风,脑袋还磕了一下,次日醒来浑身酸痛,后脑鼓了个大包,明珰火速去请了大夫,一边恨他糟蹋自己,一边替他遮掩。
“我见着一仙子,眸似寒星,色如春江,漂亮得不得了。”云玡正儿八经地逢人就炫耀,气得明珰咬牙切齿,暗骂哪里来的狐媚子迷了他的眼。
不久整个云府都传开了,说公子与“仙子”云雨,被吸了精气才病倒的,此言荒诞不经,就连住在静梨院的五皇子听了,都变了脸色。
云玡是冰雕玉砌的人物,从小娃娃堆里抓眼的那个,哪家的夫人见了都要抱在怀里揉搓疼爱一番,如今瘦了一大圈,闭着眼说胡话,睡得人事不醒。
这日和翊来探病,却被云玡的婢女拦住,那婢女瞧和翊的眼神却颇为轻慢,大意是云玡有病在身,不便外人探视。
云定位高权重,贵为太子师,家中的下人都高人一等,看不上和翊这落魄王孙,也不希望云玡和他往来,偏云玡不听话,总能和和翊牵扯一二。
“我有东西要给云玡。”
“是什么东西?让奴婢转交即可。”
“让你转交,你算什么东西?”
婢女面露耻辱之色,她叫明珰,自幼伺候云玡,怀着爬床的心思,可惜云玡不开窍,白叫她等了多年。
和翊直言道:“这是我与你家主人的事,你少管。”
明珰要叫人来拦,偏巧云家的二公子云珞路过,大为吃惊:“这是做什么?五皇子来看望长生,你怎么还把人往外赶了?”
和翊就这样借着云家纨绔的光,进了云玡的屋子。或怒或气或耻辱,迈进屋内的瞬间便烟消云散了。他从未正大光明地进过云玡的卧房,暖烘烘的兰香中,他觉得这一幕甚是熟悉,好像曾经发生过一般。
云玡侧身睡着,乌发披散,脸贴在软枕上,锦被遮过挺拔秀气的鼻梁,蹭在他的睫毛上,露出白净的额头和漂亮的狐狸眼。
还是一团孩子气。
云玡睡得很沉,像是要死掉,他平日里或端肃或机敏,从未流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除了上一次他落水的时候,他陷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也是这样悄无声息——自那之后,云玡身上就没好过。
其实云玡死不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死了是最好的。
可意识到他会死,和翊却害怕了。
和翊想起初入的云府的那段日子,他被皇后的人看得死死的,终于有一天抓住机会爬窗户出来,他被一堆人找,逃进草丛里听见万籁俱寂之中有蝉鸣蛙叫,想坐到天荒地老直到死了去见他母妃。忽的草丛一阵拨动,钻出来个晶莹白润的少年,睁着大大的狐狸眼问他。
“喂,你是谁?”
“有人在抓我,你可不要说话哦!”
和翊明明没有说话,说话的只有他。
云玡笑起来,脸庞像沾满了星光:“你是谁家的孩子?我听说家里来了天潢贵胄,特地来看看,你也是吗?你看见了吗?那个五皇子长什么模样?”
两个人枯坐一夜,云玡知道他是个小哑巴,一问三不知,他知道云玡是个药罐子,边说话还边吃药丸。
最后,他们被来找人的下人各自带回去,云玡受了凉,一边走一边打喷嚏,云玡的娘亲揪着他的耳朵骂道:“下次再乱跑就不找你了,管你将来是被豺狼叼走还是人贩子被拐了。”
云玡一边回头看和翊,一边拖着他娘亲的手央道:“阿娘你小声点,你骂皇子是豺狼是人贩子是会被捉去杀头的。”
然后又是一阵哀嚎。
和翊回过神,将握得温热寄名锁放到云玡枕边,刚要放下,云玡竟悠悠转醒来,明澈的眼睛眨了眨,含笑问:“五殿下怎么来了?这还是头一回呢。”
不知为何,和翊觉得他的笑里掺着冷淡,不是刻意为之,只是百无聊赖间的生疏,好像没什么值得关心了似的。
和翊忽的不悦起来,他收回手抿唇道:“我听说你病了。”
“我生病又不是罕事,五殿下亲自来倒是奇怪。”
云玡淡淡地笑了,撑起单薄的身子,只可惜力有不逮,到底没起来,却让和翊的心提了起来。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也不看和翊,眼中偶尔闪动一丝冷光,墨发披散,面容姣好得像深闺里的女子,又多了几分疏淡和自矜。
云玡被帘子上系着的穗子吸引了注意,抬手去抚摸,宽大的袖子垮了下来,露出一条雪白的手臂,手臂纤秾合度,像画描出来的,腕子处延伸出淡紫色的血管,带着几分禁欲的气息,清贵高雅,不堪亵渎。
和翊喉结滚动,被蠢蠢欲动的烈火燎动一般,说不清难受还是快意,只是焦躁不安得要发脾气。
“五殿下还不走吗?这屋子里有什么好待的,快走吧,免得过了病气给你。”云玡说。
和翊沉声问:“你到底怎么了?从那天回来就不对劲。”
云玡听出关切之意:“我怎么了?”
“病恹恹的,半死不活。”
他心灰意懒,抱着枕头蹭了蹭:“我这样,大约是报应,病就病吧……”
和翊皱眉,生气起来,将人拉起来:“该吃药就吃药,在这说什么胡话?”
云玡见他虽凶狠却露出赤诚之心,笑道:“和翊,你不是讨厌我么,这么关心我做什么?”
“我……”
“你讨厌我是对的,我是个无耻小人,我——”
“这世界无耻之人多了,多你一个不多,何况根本没有报应一说,只有成败,输了才有报应将至。”和翊捏着他的下巴,逼视道,“你到底怎么了?莫不是太子对你做了什么?”
云玡不像从前那样反抗,反倒凑上前来,问他:“你觉得他敢对我做什么?”
呵气如兰,撩人心神。
两人挨得这样近,几乎呼吸相交,和翊心神一荡,蓦地将人推开。
云玡笑道:“我竟不知你还会害怕!”
和翊冷着脸:“不知所谓!”
云玡道:“好走不送。”
和翊飞快地逃走了,云玡听见关门声,默默地缩进被子里。
和翊问太子对他做了什么,其实太子没做什么,就是让他失望了。
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譬如所坚持的,所仰赖的东西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原来权利斗争,是刀剑搏杀,见血封喉,不是纸上谈兵,小儿作态。他从前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实在太过愚蠢。他自幼立志匡扶明君,兼济天下,现在才意识到没有明君,没有天下,只有某人之私利,某人之天下,某人之下皆是蝼蚁。
把别人视为蝼蚁的人,怎么可能成为一代明君?
和煦说梅敬之案与他无关。
那是放屁。
就连父亲所教授的,也都是骗他的。
他想几年前的雨夜,父亲考他:若有一人危及储君,动摇国本,该当如何?
云玡略一思忖,答道:当除之。
可择手法?
云玡没想到他端方正直的父亲会问出这个问题,蹙眉答:当然要选择,即便对付坏人,也当遵循历法,光明正大地处置他。
他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抚摸着他的头顶,然后一代贤相落马,遭人构陷入狱,全家流放,充入娼门。
云玡事后才知道,原来父亲那一问,不是考校,而是动真格的。
他安慰自己,牺牲一个梅敬,还有千千万万个梅敬,不怕不怕,只要值得。
如今才发现不值得。
和煦看见梅婉秋,居然半点愧疚动容也没有,无辜的梅婉秋活该被践踏被羞辱。
他开始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个人,当什么国之储君?拿什么稳固国本?谁说国之储君只这一人?动了这一人就叫动摇国本?
和煦既不聪明也不宽仁,甚至连和翊都不如。
和翊自己饿着肚子饿,还会给门口乞婆一个馒头吃,看他落水还知道捞他起来,见他晕倒还晓得把人扛走避免冻死。
和煦呢?
和煦就是个废物,除了馋他的策论作业和身子,还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玡玡子病殃殃的,也是有脾气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