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时不言穿戴整齐,远远跟在克里斯王子身后随行。
他悄悄藏了件宽大的斗篷,足以将整个人罩住。他做好计划,预计先去偷偷查探一番那所谓的“赫蓝神迹”,再做后续打算。
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他发现附近的农户似乎对克里斯十分尊崇,只隔着老远,就已经匍匐在地上,高呼着“伟大的王子殿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从时不言的大脑划过,转瞬即逝。他暗自愤恨自己捕捉不到。
见无人注意自己,他放缓脚步,逐渐落于最后方,然后一个转身,消失在某棵树后。
他的身影刚消失,克里斯王子便停下步伐,缓缓拧过头来,冲着他远去的方向清浅一笑。
时不言利落的套上那件灰色斗篷,遮住自己身上那颜色大胆且华丽的衣物,整个人更加融入这惨淡的世界。
他步履匆忙的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主街中。街市上人熙攘攘,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幸福富足的笑意。
虽然看起来分外和谐,但周遭的建筑仿佛被蒙上灰尘,树叶鲜花,一切都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这绝不是那种建模导致的非真实感,而是它本身存在的某种问题。
时不言感到难以言喻的诡异,他拉紧兜帽,缓慢的向城外移动。
他的目标是那座最显眼的教堂。
教堂在一众平房中高高耸起,在最高处挂着一张木质牌匾,上面画着简洁的符号,暗蓝色的油漆还未干涸。
像是为了他而特意搭建,奇异,而怪诞。
城门口没有任何士兵把守,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出城的一路意外通畅。
他向着教堂所在的方位走去,穿过茂密的树林和有小溪的草地。谁会想到一座教堂矗立如此偏僻的地方呢?
顺着小溪走了许久,脚底略感发胀。他停下步子,准备歇息片刻。
忽然,耳尖捕捉到一种沙哑的纸张摩擦的声音。时不言警觉起来,他站直身体,猛的走到树旁望去。
只见穿着宽大圣袍的男人在溪水旁,背靠森林,恬静的执笔画画。听到动静,这个男人甚至没有向他投来半点目光,只是专注的描绘着画纸。
天空阴沉沉的,风如浪花般拂过树梢,又吹过草地,缓慢爬上他的衣角,扬起他的长发。
时不言的感官中,这一刻像被静止,他矜贵的身影牢固的印在自己脑海里,无法磨灭。一如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惊艳。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才放下画笔。
“你要站在那里多久。”
低沉的声线传入时不言的耳朵,他骤然回神。
浅色的双眸眨了眨,
‘美色误人啊!’他愤恨的想。
陈如是侧过头,冷淡的眼神投在他的身上,轻轻勾了勾手指:“来。”
见他没有动静,他蹙着眉头,“不是想进教堂?”
“你有法子?”时不言脱口而出。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这教堂看着近在咫尺,可偏偏自己在这林子里左窜右跑就是凑不到跟前。
不是这林子有问题,就是这教堂有猫腻。
或者…是有人不想他进。
陈如是清浅勾唇,将画笔放置在画架上起身,宽厚的背影令人顿感安心。他头也不回,唤着:“跟我来。”
时不言几乎不假思索的跟了上去。他对这个男人有种莫名的信任,但这种信任又让他毛骨悚然。
身旁的树枝划过他的衣角,绿叶中的水滴濡湿他的袖口。两个人没有出声,原本怎样也靠近不了的教堂,如今愈走愈近。
真正站在教堂前,时不言才发现,这教堂高大的不得了,建筑周围仿佛凝结着微弱的薄雾,在幽深的密林中,显得神圣、肃穆。
它似乎低垂着头颅,像倾听世人苦难的神像,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受到那不可亵渎的威严。
“你想好了吗?”陈如是醇厚的嗓音如甘霖入腹,他一下子清明过来。
偏头望去,陈如是正静静看着自己。
“什么?”他下意识反问:“你是说,进去?”
他理所应当:“当然。”
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怎么安心。
陈如是没有回话,他站在门侧,伸手推开一条缝隙,示意时不言先进去。
视线掠过时不言的身上,他眸子幽暗下来。
而时不言一无所觉,只当这有什么特别的禁令。
他谨慎的站在门口,透过缝隙向里窥伺。
教堂内众多木椅呈梯形,阶梯木椅前有一处最凹陷的圆形区域,里面水光粼粼,似乎是做什么祭祀的场所。
略过圆形区域的前方,也是整间教堂的正前方,则孤独的摆放着一张座椅。
宽大而挺直的椅背都在彰显它的地位。
——简直像是王位。
时不言大脑蹦出这个想法。
还没回过神来,背后被冰凉的双手重重推了一把,时不言猝不及防,跌进了教堂。
他撑住身体,下意识抬起头来。骤然,他瞳孔紧缩。
怎么回事?!
本该在他身后、本该守在门边的陈如是,竟站在他的面前。
时不言警惕心乍起,名为惊惧的情绪犹如雷电从他的腰椎一路窜向头皮。
男人抬起手,就在触碰到他胳膊的一瞬,他主动出击,伸手抓住了这只苍白的手。
果然,
时不言垂下头,仔细观察着。
这只手掌冰冷、白皙,连手背的血管都在皮肤的衬托下呈现出略紫的青色,混杂成昳丽。
毫无疑问,是他推他进来的。
可他转眼之间又出现在室内等待。
他顺着手掌,视线望向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那双眼睛依旧毫无情绪,只是淡淡的、平静的望着一切发生。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令这潭死水泛起波澜。
【他能包容世间所有。】
那双眼睛这样告诉他。
“你的眼睛很不错。”
时不言丢下这句话,向教堂深处走去。
他转身后,陈如是摩挲着手掌心,抬起眸子静静凝望着他。
“你来做什么呢。”他的声量并不大,却在空荡的教堂中回响。
时不言站定,“我只是来看看,听说这里很有趣。”
见他停在那个圆形的祭祀池旁,陈如是往旁边的走廊口引了两步:“那是用来做洗礼与受封骑士的圣礼池。”
时不言看着圆池,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前者自顾自说着:“出生后的婴孩,要接受主教的洗礼仪式。每个人诞生于世,生来便带有前世的罪恶与肮脏,我们降生、我们长大,都是一场赎罪。”
“哦?”时不言笑了,“你也是?”
陈如是没有回话。
这些木椅没有落灰,连这所谓的圣礼池也清澈无比。想来是有人在维持环境的,不过却一个人也没有见到。
这很奇怪。
“你知道,这是谁吗。”
什么?
时不言抬头,顺着陈如是凝望的方向看去。
只见整间教堂四周的窗户玻璃上,充斥着缤纷的彩绘,在日光的折射下闪耀着。
那长长的柳叶窗画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众人身着教袍,神情虔诚的跪拜,有些还匍匐在地面上,祈求神明的垂怜。
最上方的玫瑰窗中,则画着一把花纹繁复的座,与教堂正中那把一样。
座两侧分别紧靠着戴有面具的男人,他们紧闭着双眸,似是不忍观看众生皆苦,也是愧疚不能解救众生虚妄。只是凑近了座中主神的耳畔,轻声诉说着。
彩绘玻璃是一块块拼接而成,这些花窗的轮廓又在光影雕琢中填染了明艳的灵魂。
它像滚烫的烙印,从他心灵的窗户中烙下不可磨灭的震撼。
一切“神圣”的词语都不足以描绘这样的景象,时不言觉得,在这一刻,“神圣”是无声的。
他情不自禁,眼神缓缓上移,灵魂想要窥探那座上主神的模样。
“已经够了。”陈如是出声。
声音回响在教堂,像闷头一棍,将时不言飘忽的“灵魂”重重打回体内。
他从刚刚玄乎的癔想中回过神来,震慑的感受传遍他的四肢百骸,他额头满是汗意,一时间竟不敢抬头。
“我想,你还没有见过‘画’吧。”陈如是说:“克里斯认为,画是魔鬼的把戏,是引人灵魂堕落的手段,是与他…不同的信仰。”
时不言深呼吸,抚平情绪。
这样说起来,他似乎还真没有见过有关“画”“像”一类的东西。
不过,经此一遭,他到对克里斯的说法表达出些许赞同。
不用他回什么,陈如是继续:“当信仰发生改变,一个人的灵魂是否会发生改变呢?
“我常常在想……
他顿了顿,话音转了个弯:“譬如这圣礼池,倘若你不信仰我主,那么这池圣水、这洗礼仪式又是否真能洗净你的污浊呢?”
“再比如,一个小婴儿,他有信仰吗?是受了洗礼接纳了信仰,还是因为信仰而被洗礼净化了呢?”时不言打断他。
“——这些问题,都是你所困惑的?”
他大概能猜到什么了。
时不言走到圣礼池旁,弯下腰掬了一把圣水。
“我猜猜,那玻璃上无脸的‘神’是克里斯?”说完,他自己摇摇头,否定道:“不,应该说,曾经是克里斯。”
“对吗,我亲爱的主教。”
作者有话要说:复健更新!医院常客,最近好点啦赶紧更新,实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