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蛊虫就在眼前,两小一大,苍祺坐在桌边怔怔看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将虫王捏起来,放进一个拇指大小的红色水晶瓶里,轻轻晃了晃,看见虫王在里面逛荡,觉得不妥,瓶口冲着手心将虫王倾倒出来,拿出公孙朝露刚刚给的帕子,展开,将虫王包裹起来,可层层包裹后体积太大,放不进水晶瓶,又找来一把剪刀将帕子剪下一块,包裹虫王,慢慢送进水晶瓶里。
余下两只蛊虫袒露在那里,他不管也不看,视为待丢的垃圾。
苍祺回到榻上重新躺下,手里握着水晶瓶,搭在胸口,不一会就思绪纷乱,他想到杨博展的伤,小右只说了大概,具体怎么样了呢?越想越心焦,心跳越来越快,哪怕只是静静躺在那,竟也能听见自己欢快的心跳。难道是蛊虫还在起着什么作用?苍祺不得不坐起来,心跳声音逐渐变小,直到听不见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苍祺穿好衣服,刚一推门,就见苍广译坐在门口不远处,听见门声后直直看向他,问:“孙儿想做什么?”
苍祺没理会,他焦躁不安,躺不住坐不住,更不想说话。直接几步迈出堂屋,走进院子里。外面白光耀眼,苍祺被强光晃得眼睛骤然一黑,本能地后退几步,差点撞在门框上。
“小心!”苍广译追出来,洛明申挽住他的胳膊,搀扶他走向苍祺。
苍祺缓了一下,回头看苍广译,答:“没事。不用您管。”
口气依旧坚硬生冷,好在“你”变成了“您”。苍广译眉开眼笑,跟身后人交代,给我孙儿拿斗篷。
手下拿来一个湛蓝色狐领带帽长斗篷,递给苍广译。苍广译接过来,他个子不高,也就到苍祺的肩膀,一挥手,斗篷只搭上苍祺半个肩膀。洛明申伸手接过,给苍祺披好,交代道:“只能外面待一小会,千万别受风寒。”
苍祺没说话,大步朝院儿外走。
苍广译交代下人追上去,自己则站在门口看孙子的背影,由衷赞叹:“我孙儿长大了,这么高,这么俊,他爹娘的优点都给他了。我这大孙子真招人爱呢!”
苍祺听着苍广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做停留,直接走出大门。门口有一条窄路,一看就是特意清扫出来供人行走的。苍祺没走那条,而是一脚踩进雪里。
雪虽然停了,积雪却厚得另苍祺心惊。他穿得是及膝盖的长筒羊皮靴,一脚下去,雪埋住了整个膝盖。他走了几步,发现行路艰难,于是退回来问跟着的人,怎么不清路?
那人答,清了一部分,那边能走人。说完指那条窄路。
积雪那么厚,行人都困难,怎么打仗?苍祺心更乱了。看门口有个推雪板,走过去,拿起来就开始推门口的雪。一众手下人急忙去夺,说:“小公子这可使不得,您想做什么让我做好了,哪能让您干这活儿。”
苍祺推开他们,一脸怒容,道:“别过来。”
手下人不敢上前,只能进屋禀报家主,说小公子在门口推雪呢。外面天寒地冻,所见之处无不惨白一片,苍祺只顾眼前,想要将窄道推宽。斗篷下摆沾满积雪,额上逐渐冒出汗来。苍广译听见孙子在门外推雪,起身要去阻拦,被罗奉兆拦住。
罗奉兆说:“他想干活就让他干吧,总比在屋里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的好。”
苍广译摇头不答应,直言:“不听你的,我孙子身上还有伤呢,可不能累着冻着。”
于是在手下人的搀扶下走出院子,站在大门口看苍祺。
乌拉拉出来一片人,苍祺全当看不见,窄路的确变宽一段,只是苍祺以前没干过活,弄得路面高矮不平,乱七八糟。苍广译不想让孙子受累,叫他回来。苍祺充耳不闻,胡乱甩雪。约摸一炷香时间,苍广译打了个喷嚏,罗奉兆请他回屋,他不应。眼见爷俩一个比一个倔,罗奉兆敛起和蔼面容,冲苍祺铿锵有力喊了句:“苍玉恒。”
苍祺双手一滞,回望罗奉兆,看见一双愤怒的眼睛,再看苍广译,佝偻在冷风中正笑着看他。苍祺知道师父生气了,但他没办法,他心乱如麻,好不容易找到个宣泄出口,还不能尽兴,于是愤愤扔掉推雪板,疾步往院里走,与苍广译擦身而过时,无礼地抱怨道:“能不能别什么都管!”
说完就跑进屋里。
解下斗篷,随手仍在地上,感觉颈间一凉,用手抹了一把,全都是汗。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兀自生起闷气。
地龙烧得很旺,苍祺没坐多会更热了,心情便更坏了,他躁郁难忍。看着眼前的茶壶茶杯,萌生一股将他们砸碎在地的冲动。罗奉兆这时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戒尺长短,苍祺也以为罗奉兆又要打他。苍祺现在心情不好,倒也不怕挨打,于是端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迎着罗奉兆的目光,仿佛在挑衅。
罗奉兆将木棍横在苍祺面前,置在桌子上,说:“你爷爷在,我也不好打你,所以这顿打你先欠着。但你为什么挨打需得知道。”
苍祺丝毫不惧,敷衍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是目无尊长,跋扈无礼。”
罗奉兆看他这不知悔改的态度,耐着性子说:“你都知道,为何还这样?那是你亲爷爷,全天下最心疼你的人,这几日为你吃不好睡不好,你怎么忍心对他大呼小叫,没大没小?”
苍祺脸色一变,瞬间不悦,反驳道:“他是真心疼我吗?如果是,怎么偏要等到我快死了才和我相认?师父,若我当时就死了,我这辈子都不知道我还有一个爷爷,那这个爷爷又有什么用?”
罗奉兆刚要说话,看见桌上那两只被苍祺挑剩下的蛊虫,于是突转话锋,说:“玉恒,你是真在意你爷爷认你认得晚吗?”
苍祺有点心虚,嘴硬道:“当然在意。”
罗奉兆坐在苍祺对面,他们中间隔着两只焦黑的虫,罗奉兆问:“你要这些死物做什么?虫王呢?”
苍祺刚才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听师父这么问,神气当即少了半截,含糊道:“不干什么,就拿来看看。”
罗奉兆终于明白,他这个傻徒弟别别扭扭这么久,不过是在祸水东引,诸多不如意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在惦记身负重伤的九王爷。于是恨铁不成钢地说:“苍玉恒,咱能不能有点出息?”
苍祺睨着师父,不服气道:“我怎么没出息了,之前师父说那个帕子是负担,我也已经还给他了,我早想好了,以后都不见他了。”
还是那么藏不住秘密,不打自招。
罗奉兆简直被气笑了:“好,你很有本事,在外面装模作样,把不痛快全都撒在家里。你看你这两日,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好像我们都欠你的。我不妨告诉你,你这不算真本事,真有本事的是他,他心里敞亮,载的是一国之民。你呢,心里能装下多少人?”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苍祺被杀懵了。这种感觉,像是他身上有个疤,平日里遮遮掩掩,就怕别人看见他的丑陋,可罗奉兆轻易挑了他的衣服,逼他将伤疤露于人前……他想反击,发现找不到突破口,想为自己辩解,却觉得真相就是如此。他盯着罗奉兆看,眼睛突然就红了,索性耍起小性子,突然站起来,说:“我就是这么不争气,师父失望也没办法。”
罗奉兆见他豁然起身,低声怒斥:“坐下。”
苍祺不敢抗命,当即又坐下。
罗奉兆从怀里掏出一本经书,放在苍祺面前,说:“好久没写字了吧,这几日不着急去怀蜀,心里烦闷了就抄抄经,也算是为国祈福了。”
苍祺叹口气,不准备挣扎了,他认输了。接过经书,沉郁地说:“是。”
罗奉兆起身要走,突然想苍祺对他爷爷的恶劣态度,于是对苍祺郑重其事地叮嘱:“你爷爷之前不认你完全是形势所迫,没有他,你根本不能安稳的在篱城生活。没有他,还能有谁可以在后面运筹帷幄,让大奚国拥有这最后一道防线?你记住了,因为有他,才有了如今的‘东篱貔貅现世择主’,他老人家已经昭告天下,公开辅佐九王爷东进伐贼。”
苍祺惊呼:“我爷爷这是……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了?”
罗奉兆:“是啊,当时你被曹灿掳走,老家主想到你若身份暴露,必会险上加险,这才着急昭告天下,企图让那些对你虎视眈眈的人转移目标。当然,这么做无疑也给王爷增长了东进气势,可谓一箭双雕之策。”
苍祺喝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水,想让自己镇静下来。这几天,他沉浸在陶竹篮的死里、沉浸在被曹灿侮辱的愤怒里、沉浸在无法面对杨博展的消极情绪里……他在自己乱成一团麻的世界里苦苦挣扎,从而忽视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或事物。
苍祺望着罗奉兆,眼里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罗奉兆拿起木棍在桌子上敲了两下,说:“所以,你要收敛点,听见没?”
苍祺点头,不再有任何不服,答:“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