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役进组没几天，这里就爆发一场争吵。但看众人面不改色，看来在他没来之前，这样的冲突已经司空见惯。
“做成这个样子还想放假？你才进组几天，能做做不能做滚蛋！”
“你！我不就是做错了个bug你至于吗？呜呜呜……”
昆役一顿，被训话的女孩叫小彭，他知道女孩今天精心打扮，是因为今天是七夕，想和从外地回来的男朋友约会，可这里的主管却不肯放她，明明下周可以交的程序，偏让她今天就交给他。
看女孩哭得可怜，办公室内激烈的训斥，传到工作室又是一片怨声载道，为了超越游戏寡头，推广自己新产品上市，这个制作住已经连着加了好几个月的班。眼看气氛就要像干燥的爆竹，一点火就爆炸，昆役打咖啡的手都在颤抖。
他一向害怕这种场面，失控的，怒骂的，怨恨的，像是世间一切负面情绪的合集。他很想将自己抱头蜷缩起来，只要能停止这样的乱局，他做什么都行。
不一会，女孩擦眼泪出来了，明显与主管交涉不愉快，这会正愤愤收拾自己桌上的化妆品，主管在办公室怒骂：“你走！有本事明天别来上班！”
“不上就不上！老娘有得是人养！”
昆役见无人劝谏，看着小彭梨花带雨的脸良久，终于抵不住心中不忍，忍不住诺诺上前：“彭小姐，不要意气用事。”
他的声音太小，小彭没听清，只花着妆，问道：“你是谁？”
倏而想起平常端茶送水的隐形人，又没好气道：“多管闲事！”
昆役身形一抖，最后还是壮着胆子道：“不，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彭小姐你要是这么走了，正中他的下怀，他不但没有被你威胁到，反而自恃威严甚高从此变本加厉，而你反倒什么好处也没得到，这不公平……”
小彭收拾东西的手一顿，这时候也回过味来。
这个新调来的主管，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孬货，一个体制内开除的学文法的爹男，来教他们如何做游戏，真是天下没有的荒唐事！
想来也是，这爹□□本没想着来做出什么成绩，只是把这个游戏组当成了原来官场弄权的政治游戏。想到这里，小彭就感到一阵恶心。
当初果然还是不该来这个没什么前途的公司！
虽说是咂摸出几分道理，可她话已经放出去了，这时候收回显得她太过没种，只拿昆役撒气：“那我还能怎么样？”
“还是交一个文件应付一下，糊弄过去再说。有工作总比辞退强。”昆役劝道。
小彭撇撇嘴，什么嘛，到头来还得工作！这算什么建议？
她对昆役不太满意：“糊弄老娘也没精力糊弄，现在是下班时间！他敢让老娘加班，老娘劳动仲裁告他丫的！”
但内心还是有一丝的犹豫，辞职固然还是大事，昆役的意思她也听出来，这个爹男只是要一个工作成果，成果是什么质量却不在意，他更享受支配人的快感罢了，所以只要小彭肯花一点时间应付一下，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昆役专心想着如何解决这件事，挠了挠头，既然小彭不愿意，那也确实没什么办法，但就算真要辞职，带着这样的心情去约会，心里恐怕并不好受。
“要不我帮你做吧？反正我今晚也不回去……”他忽然鬼使神差道。
“这怎么行？”小彭惊诧，倒不是觉得麻烦昆役，而是有些嫌弃昆役的学历，觉得他恐怕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但转念一想，不让他写，难道让她自己写？
她立刻口风一转，“好像也行，可你会编程吗？哦对，现在大学应该都教……”她怀疑地看了好几眼昆役，最后心一横，这死领导，值得给他交什么好东西？
她笑逐言开，对昆役嘘寒问暖，邀请到自己的工位上：“那你做，我男朋友还等着我呢，有什么问题你联系我？”
昆役迟钝一一答应。
小彭补好妆，临走突然问道：“诶？这里这么多人，都没人说要帮我，你怎么想来帮我？”
昆役想了想，也许是他喜欢身处一个积极的氛围里，看别人开心，这份开心好像就能渲染到他身上。
他努力想起如何绽出一个笑：“没什么原因，约会快乐！祝你……”
“啊，车来了！那我走啦！”小彭叽叽喳喳拎包而走。
“幸福……”昆役后半句这才寞寞出口。
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应该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太蠢了，幸好没人注意到自己。
办公室的时钟转到九点半，这里也开始人走茶凉，月光东升，人影相斜。风吹叶落日升月移，昆役发现，孤独还在那里，在他看向深渊的时候注视着自己。
他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睛，继续看手中的指导书。
办公室有各种软件方面的书籍，昆役翻着写，竟也能看懂，胜在他记忆不错，一晚上竟也做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来。
第二日，他被人叫醒，说外面有人找他。
他以为是小彭，但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面相生疏，昆役从没见过，对方却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昆役，昨天没回公寓？等了你一夜，工作就这么缠人？啊？”
昆役从心底升起一股寒凉，是那种被阴冷的毒蛇盯上的恐惧，他顾不得今日上班打卡，转身便逃。
他知道这样的逃跑毫无用处，这些人还会再一次找上他，用各种手段逼他就范。可他在这里过得很好，他找到了可以为之期盼的事，他一点也不想和他们一样亡命天涯。
但不会有人关心他这样一个小人物不想做什么，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人。
如果有一个人可以救他，那便只有这个人了——
*
贡级云合上文件，眉宇有几分焦躁：“就这么几个名字，你动动你的神经元，也不至于足足盯了一分钟也没结果。”
玄司尘赶骡子一样，要他查那程总监的旧公司到底收录了哪些时空移民，是费了他一些劲，才从档案库里掉出了这几个名字。连同档案一起给了玄司尘，但对方看起来仍不甚满意的样子。
玄司尘品了口茶，面容沉思：“答案是很显而易见，但这个人，你不意外吗？”
贡级云冷笑一声，看回自己的文件：“说实话，我还真不意外。”
玄司尘皱了皱眉，不赞同道：“时间有新旧之分，人性却没有新旧，旧世界又不是反社会人格生产线，他应该不像其他人那么极端吧？”
贡级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出了名的反“移民”，初见他也是认为玄辛二人难堪大用，玄司尘恐这话是不满他的个人情绪泛滥成灾。
贡级云平日眼睛长在脑袋顶，见了玄司尘还是有几分收敛，这次不知怎么却不想迁就了。
他越过镜片，看了对方一眼：“我知道你想讽刺我，但对这个人，若是没有例外呢？他为什么就不能是深埋仇恨，骨子里极度自恋，用卑躬屈膝掩饰他对世界的轻蔑的自大狂？”
玄司尘叹了口气，果然啊，在这方面就是很难打败他。
他放弃讨论这个话题，转而研究这个他们挑出来的，最可疑的嫌疑人。
“朕不记得他。”看了良久，他却只道。
贡级云简直要气笑了：“你当然不会记得他。”
玄司尘抬起头：“所以他是朕的良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人，朕会亲自处置。”
贡级云异样地看了他一眼，这封建头子不背这么一段，他都快忘了这人还是旧世界的君主。
看了两眼档案，就生出了他朴素的君王观来——那就是拿所有人当孙子。
这件事他不插手，血液中流淌的“待民如子”的天赋加成都不答应。
贡级云不理解，也不是很想尊重。
他冷淡地低头继续看文件：“你就算不处置扔给我，我也不会管的，我只会打包送回去。”
“……”
“走了。”皇帝陛下高傲地抬了抬下巴，决定不与这等小民一般见识。
“等等。”贡级云叫住他，举起一张填报单，“任务也算有进展，这次是会算考核分的……你们……到底决定谁留下来？”
这个问题有点敏感，贡级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玄司尘未多犹豫：“加给他吧。他既然比朕更有机会留下，就不要做多此一举的事。”
贡级云没意外：“那你呢？真打算回去？”
玄司尘笑了，又切换回了往日又柔又欠的模样：“你这么问朕，是怕朕被人性骚扰吗？”
贡级云咬牙切齿，真不该多关心他一句：“……我怕你回了快乐老家，收上好几个弟弟，辛兆池要拆了我们这破所。”
玄司尘想了想，歪了歪脑袋温笑：“不是没有可能。”
“……”做个人吧！你这妖孽！
待玄司尘走远，贡级云又翻出那条躺列不久的短信：
“给他，让他留下来。”
贡级云不屑地嗤笑一声，随意地撇到一边，这两个人还真是腻歪得叫人酸牙。
批阅文件打开刚看了没两行，又不禁心中一动，鬼使神差拿起玄司尘刚刚看过的名单，看中一个被标了红圈的名字。
名字很短很简单，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套满了服役的枷锁——昆役。
是他了。或者说，果然是他。
贡级云收紧指尖，透过名单看到了五年前敲响他办公室们的青年。
不知道他是如何闯进时空所的，他身穿的衣服甚至还是离开时空所的那一套，因为畏缩常年颔背，手也蜷缩在袖口——他像是一直不习惯新世界的窄袖。
他崩溃地，毫无形象地乞求，哭得毫不体面。
“组长！贡组长！我被他们缠上了！救救我！我真的不想加入偷渡客！我才通过考核！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找到了我能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
“在我通过考核时，您告诉我，做什么不重要，能找到本心很重要，如果沉默是我不可克服的缺陷，那我有足够的理由，将这个缺陷变成我的优势！我确信，我像您说的那样破茧成蝶！”
“帮帮我吧！我真的不想失去这一切！”
昆役对面，清癯的男人比五年后年轻很多，带着不可一世的轻狂，是时空所的精干，每一个人见他，都要说高干世家的公子，不仅有学识，还有追求，这种没有任何牵绊，没有世俗困扰的人，天然有一种纯粹的是非观。
这份是非观，给他他格外清明的眼睛，让他在范长安被人情裹挟的瞳孔中，多了一份理智；在玄司尘杀伐为常的瞳孔中，多了一份怜悯；在辛兆池抽离世俗的瞳孔中，多了一份置身。
而这对复杂的瞳孔，在金边镜片下，闪过复杂又纠结的疑光，他看着这个他亲手带出来的时空移民，看到了人性的无数种扭曲的挣扎。
这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画面。
可这样一个人还是在五年后进入了他的通缉名单，也许当年的争吵就注定了，他们会有这样一场重逢。
他放下名单，久久未能回神。
*
玄司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那是一个带阳台的小间，玄司尘格外喜欢，见第一眼就要贡级云把这间批给他，时空所还没有贡部办不成的事，但贡级云也是彻彻底底噎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贡级云却清清楚楚，这看似无人使用的办公室，其实是某领导主任的休息室，因为那位主任年事已高，后来单位就配车接送，不必再所里午休，这间就闲置了下来。但无论怎么说都是人主任的办公室！这玄司尘怎么挑来挑去就看上了这一间！
不过任他心中如何万马奔腾，最后还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给玄司尘搞了下来。
从此，这位退休帝君就开始把一些花花草草养进来，为了鸣谢贡级云的鼎力相助，他大笔一挥御赐一副笔墨“护驾有功”，在贡级云以死明志地推拒下，非常热心地挂在了贡级云的办公室里。
直到现在，都是贡级云办公室推门即见的盛景。
虽然贡级云对此难以启齿，但据说时空所倒是有一个人背地里嫉妒地要命，面子上还口是心非地夸了几句：“哦，还行吧。”
玄司尘来到新世界，好像也渐渐接受了他和辛兆池的捆绑关系，讨来的办公室，自然而然地让给了辛兆池一半。
得知这个消息，辛兆池脸色红扑扑的，笨拙地搬来几个沙发添补空缺，很快这里就充满了两个人的痕迹。
“辛先生，辛苦了。”玄司尘挑笑，对咖啡机旁的辛兆池道。
辛兆池看到他，抿了抿唇：“不辛苦，司尘。”
他似乎不再介意玄司尘称呼他什么，他只顾如何称呼玄司尘就是了。
“工作还顺利？这个人找到了吗？”他说的是游戏的创作者昆役。
玄司尘挑眉看着他递过来的咖啡，有些被顺到毛的满足：“这个人早在五年前就投入偷渡客的怀抱了，哪有这么容易找到。”
辛兆池随口问道：“游戏真是他做的？”
玄司尘抿了口咖啡：“他是个天才，他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学会了编程。甚至有了今天的‘幽灵”之作——独创了一套系统，听起来是不是匪夷所思？”
“所以偷渡客没有勾结新世界的人？”
“说不准，还得查下去。”
玄司尘有些惊艳这咖啡豆烘焙的到位，又满足地闷了一大口：“你对他有印象吗？”
“你觉得这样的人就算在旧世界也应该大有所为？”辛兆池道，“不过很遗憾，我同样没有印象。”
辛兆池站在咖啡机旁，身上还沾着苦香味，阳光照在他身上，岁月温暖静好，玄司尘看得格外欢喜，真好，他设想过最美好的日子，恐怕就是这样，有一个人长相厮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与他们自己无关的话题。
以前设想的是为他斟酒的纤纤玉手，现在，这个看起来笨拙的男人竟占据了他所有的设想。
“没事，不怪你。”玄司尘笑道，又喝了口辛兆池亲手打的咖啡，没留意间奶沫沾到了嘴角，他浑然不觉。
辛兆池深深看着他，没有出声提醒：“味道如何？”
“很不错。”玄司尘笑眯眯道。
“那我可以尝尝吗？”辛兆池道。
对方嘴角边奶渍招摇，辛兆池不知为何想起这个牌子的广告词：诱人可口，入口难忘。
他忽然就有些心痒，究竟是怎么个难忘法。
忽地，对面的玄司尘站起，倾身问道：“哪种尝？”
距离忽然有些近，辛兆池移开眼睛：“正常……尝尝。”
玄司尘似笑非笑看着他，舔下嘴角的奶沫，将被子推了推：“当然可以。”
辛兆池有些失望，但还是接了过来，抿了口：“确实很不错。”
噗嗤——
玄司尘憋不住笑，笑得两肩发颤，淡瞳闪烁跳动，灵魂炽热。
他伸手掐住辛兆池的下巴，挑起看了看，又双手捧起来，惊呓道：“朕看看，啊呀，突然变乖了好多，是不是朕昨日叫你难堪了？你怪朕？”
辛兆池诚实地看着他：“没有，司尘。我不会怪你。”但黑瞳中却是有什么火气退了下去，转而成为被真火淬炼般的黑曜石。
玄司尘勾笑：“那你在等什么？”
辛兆池喉咙滚动，认真看着他：“我在等你吻我。”
“……”玄司尘有些失智。
他附身用舌尖扫过对方的嘴角，带走那抹奶沫。
身下的男人浑身一战栗，终究没有妄动，他抬起眼，乞求地看向玄司尘：“玄光潋……”
玄司尘拉起他，手臂揽过他的脖子，简单命令道：“你来吻朕。”
辛兆池黑瞳焕彩，扶住他的腰，接了一个丝绒醇香的湿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