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级云打算终止行动。他留给其他三人一个闪烁其词的解释，把自己关进了那件阴沉沉的办公室。
他作为行动指挥官，并不需要向自己的队员解释过多，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好事，不过他没有自信能真正瞒过这些心眼子过剩的老油条。
行动终止决不是一件好事。前期从审批到实施，从动用特批文件，到清理特殊队员的网上余波，进入校园参加众多活动只为得到公测游戏卡，亦或是夹带私情，他和范长安为了留下这两个屡次考试不合格的留级生，故意选定这个将功赎罪的方案，这些努力走到如今，恐怕是要一一作废了。
以往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他们需要更大的力量介入此事。
而他们，这些初代方案的淘汰者，不会成为成功前失败的先驱，而只能面对评估结果对他们的苛责。人对事物的接受度太窄，只能变好，不能变坏。
而他们，就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处境。
他和范长安且不提，贡级云还要面对的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他要如何解决玄司尘和辛兆池的去留？
两次考核失败，将功赎罪失败，就是把管理条例看出花来，也不能凭空再捏造一次机会，给做二人证明实力的舞台。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难道这一切就要到此结束了？
就连玄司尘也闻音来泼一盆凉水：“贡部，我能向你约个好日子吗？”
“遣返我和辛兆池的时候，务必要把朕和他投放到同一时间段，比我们穿越的时候晚多少年都无所谓。朕的军队可能打了败仗，朕还掉进了冰湖里，没有他，朕可活不下去。”
贡级云烦躁道：“有了他是能给你喷火吗？”
玄司尘慢悠悠自怜道：“所以啊，朕死定了。”
“？？？”
玄司尘酸啧啧道：“就这么死了，朕可不甘心，朕还要把你贡级云的名字刻在石头上，声泪俱下，字字珠玑地控诉你，让整个历史的后人都知道，你贡级云是个区区偷渡客都搞不定的代理部部长，啧啧，名不副实。”
“……”
贡级云险些掐断不锈钢杯把，咬牙道：“你来写终止报告，我遣返可以吗？我回去吃冰渣子可以吗？”
玄司尘还闷闷不乐：“朕不太想让你拐走辛兆池。”
“……”
玄司尘温笑：“所以你和老范回去吧，我们俩就委屈呆在这，给你收拾烂摊子。”
贡级云配合冷嗤一声：“给辛兆池想美事，你做梦。”
玄司尘撇撇嘴角，一笑而过。他也不真是为了和贡级云瞎扯，见他反应还在预料之内，也不虚与委蛇试探了，抱臂点了点对方的胳膊。
正色了些：“贡部，别装了，你听懂我意思。”
贡级云看也不看他，冷冷道：“我不懂。”
玄司尘笑吟吟道：“他都发邀请函，会一会他不就行了？你不会担心我吧？”
“我担心你？”激将法果然奏效，贡级云噌一下坐起来，严肃道，“这事关三万人的大事，多少利益盘根错节，一步都不能走错，谁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有影响整个游戏的本事，难道只是为了见你一面？”
“玄司尘，你是魅魔吗？”他冷冷反问。
玄司尘叹气扶额：“我就算不是，你也没必要一步都不走吧？你越遇上问题越想着堵塞，这可不是好习惯，解决方法也是流动的，见过八卦吗？阴在阳之内，阳寓阴之中呐。”
贡级云不动如山坐如钟，面如平湖：“移民安全管理条例，禁止封建迷信。”
玄司尘森笑：“朕好心劝你，你胆敢戳朕脊梁骨？”
贡级云一卸力，终究是拿他没办法：“劝也要考虑事实，这件事毕竟涉及范围太广，级别太高，于情于理都应该终止上报，用最有效的手段，将这群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玄司尘冷笑反问：“什么有效手段？关服排查？什么犯罪分子？开了黑户混进游戏公测日找朕私会的变态？”
他呵道：“英明神武的贡级云先生，敢问你要怎么治他们的罪？”
贡级云哑了声，这正是他犹豫不决的根源。虽然已经预见到了他们将会造成巨大的影响，可他们很难举出证据。没有证据，就没有权利调集资源和他们对抗。
可贡级云终究不能做事不理：“游戏卡激活后会存有大量所有者的行为模型，这将是海量的个人信息！他们能导致玩家不能正常退出游戏，下一步，就可以盗取玩家信息为己所用！”
公测日仅仅一个小时内，就有成十起退出游戏失败，被锁在全息游戏里的案例，这些数据当天上午就被上报分析，查不出个所以然，最后给出的结论是，网络崩坏。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尽管最后这成十起案例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并得到了妥善解决和赔偿，但贡级云知道，同时发生的游戏bug，随之到来的邀请函，这其中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你更应该搞清楚他们要做什么。”玄司尘道。
“我知道，探寻真相是条险路，但你若一直打算拆东墙补西墙，盗贼侵扰就永远不会停止，贡部，你说你要取缔‘时空移民计划’，这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可若是一退，就是兵败如山倒。”
前有偷渡客鬼蜮伎俩，后有时空所业绩相逼，中间还有玄司尘卖惨说自己要以死明志，若是这个任务出了什么岔子，不但自己以后恐怕难接收一线工作，就连伺机而动想要给他找麻烦的万顷都要弹冠相庆。
也许真的应该莽一莽。
贡级云长叹一口气，仍下不了决心：“我不能用三万人冒险。”
玄司尘就等他这句话：“我可以。”
“把指挥权交给我，我和他正面对决。”
“……”
贡级云愣住。指挥权转交，转交的不是权利，而是负责义务，是追责落实。
意味着，之前不论贡级云做了什么抉择，指向的是明道还是死巷，玄司尘都决定走下去，并且为之负责，哪怕从一开始就是贡级云错了。
玄司尘要自己扛起这一切。
贡级云神经一瞬紧绷，当即就要厉声拒绝，可对上玄司尘那平淡的双眸，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意识到这是他唯一无法令叱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和曾经劝过他的所有人一样，心惊胆战于他的选择，又不得不看他去做十赌九输的决定。
他意识到，不是命运造就了玄司尘，而是玄司尘造就了自己的命运。别人谁都不可以。
由四人小组，两人竞选，两人的投票的表决会，在贡级云办公室落下帷幕。
“指挥官授权转移为玄司尘，表决通过，会议解散。”
而范长安与辛兆池对两人的拉锯，都有所耳闻。范长安还没有理清思路，就被辛兆池强摁着投了玄司尘一票，指挥官换任顷刻落成。
范长安愁云满色，诚邀玄司尘一叙，两人就像扶老奶奶过马路一般先行退出会场。
很快办公室内就剩下贡级云和辛兆池二人，一时没注意，早有龃龉的二人竟对坐了整整五分钟。
贡级云等了良久，也不见这死心眼野狗离开。对方仿佛就等老师提问的亢奋小学生，昂首挺胸坐得比雕像还直，让贡级云一点也不想与之搭话。
尤其抬着高傲的头颅，蔑着眼看着就欠揍三顿，真不知道玄司尘为什么就爱跟这东西厮混？！
辛兆池挑衅露出嘴角的犬牙，把我来报仇几个字，写得太明显。
但玄司尘还没走远，贡级云还不想与这傻子起冲突。
他勉强平和开口：“你想……”
“我喜欢玄司尘。”辛兆池迫不及待道。
“？？？”贡级云CPU干烧了。
他试图沟通：“现在不是我管……”
辛兆池立刻道：“我很久以前就喜欢玄司尘。”
贡级云忍耐边缘：“你他妈是不是有……”
辛兆池卡点卡得极准：“比你认识他的时间还要长。”
“……”
辛兆池打通任督二脉，深刻践行，只要没有弱点就不会被人拿捏的准则，将敏感源头成功转化为攻击武器。
真闹给了玄司尘他咬死不认就是了，但看贡级云作威作福，真是比杀了他都难受。
战术执行不错，只是有些过于刺激。
贡级云脸色铁青，毒辣的视线能将辛兆池桀骜的脑袋盯出洞来。
他用尽毕生涵养，才极近忍耐吐出一个字：“滚。”
辛兆池站起身，用一脸“我就知道你羡慕死了”的神情，不知节制道：“他还很心疼我，贡部，祝我们百年好合吧。”
“……”恍惚有绳弦崩断的声音。
起先静止了三秒。
紧接着，办公室内一片鸡飞狗跳，叮铃哐啷的横扫声，像是有人拆楼泄愤。
声嘶力竭地怒吼传遍整个楼道：“辛——兆——池——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
玄司尘与范长安对视一眼：“这……”
范长安侧耳，听音断势，很快惊恐劝谏道：“带着你的指挥权快跑，我觉得他八成要反悔。”
玄司尘：“？？？”
邀请函，或者说战略谈判，约定好的时间正式公测日第二天的下午，在游戏中图书楼前的平草地上见面。
这个时间段正是游戏维护时间，暂时不对玩家开放，可这人既自己有本事能进入游戏，也默认玄司尘有办法进入游戏，这种被人掌握动向的膈应感觉，真是让人格外不爽。
还是贡级云的办公室，他们会在这里等玄司尘从游戏中带出消息。
范长安终于忍不住说了心里话：“还是不想他们走吧？连自己职业生涯都堵上了。”
他其实都没底贡级云会答应，可他还是这样做了，这样出格，这样大胆，他甚至有些不认识这个循规蹈矩的古板同事。
终究，他们二人还是走上了同一条路。虽然贡级云看起来挺不情愿的。
望着夕阳落山，金霞满彰，贡级云轻道：“我可以不相信自己，但我没法不相信他。”
呼出一口气，“祈祷吧。”
玄司尘的归来比他们想象中迅速。
甫一进门，三束目光就齐刷刷定在他身上。
玄司尘轻笑一声，自然知道这三人要问什么，也不急着回答，径直走到贡级云的工位旁，装腔作势：“往后稍一稍，指挥官要歇息了。”
“……”贡级云自我怀疑的眼神中，心安理得抢了对方的工位。
玄司尘品了口上好太平猴魁，往后撑了撑椅子，双腿交叠一翘，终于找到了上朝的感觉后，才悠悠开了口：“他和咱们谈了条件，要咱们给他搞到全息游戏的版权，他就撤退。”
贡级云见他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本来以为看来要稳，结果一句话打回冷宫，喷了一嗓子眼凉水。
他岔气道：“他知道版权是什么吗？就敢问咱们要，他怎么不要微软版权呢？不想谈判让他滚蛋！”
玄司尘忙示意稍安勿躁，这对方也不是真缺心眼，谈判必然是双方获益的事，你让一分利，我让一分利，这生意才能谈成。
所以对方必然也是出了愿意交换的筹码的。
玄司尘道：“他说他会献上整个偷渡客组织的ID秘钥，只要不强制遣返，他们愿每时每刻接受新世界秩序管理，接受时空所透明监督。”
“什么？”刚才还怒火攻心的贡级云豁然起身，心神大震。
就连惯会摸鱼的范长安也变了脸色。
“这是……要拿偷渡客花名册交换啊？他们真的愿意交出来？”范长安喃喃道。
如果幽灵ID的背后是偷渡客组织成员内部的加密ID，那么破获的关键就在于独属于他们组织内部的密钥，只要掌握的这个东西，对新世界的技术人员来说，他们的一动一行都在密切的监督中。
就好像参加玄司尘辛兆池一开始参加移民考核，所装载的监督系统，只要有一丝一毫的不法企图，都会被迅速上报给时空所。
也就是说，这群人的危险程度将会大打折扣，犯罪的可能几乎为零。
这简直是时空所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这样一个心头大患终于有机会得以解决，巨大的欣喜冲昏头脑，甚至让人容易忽略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凭什么牺牲这样的自由，甚至是一辈子的期限，去接受系统监督，除了没有关在监狱，他们和囚犯没什么区别。
不过目前看来，如果只是一个游戏的版权，倒真的不算什么。
“可以考虑给他们授权。”贡级云考虑道。
版权可以商量，但他们若想靠游戏发财，给他们授权应该也够用了。
重要的是，先稳住这群疯子，只要密钥到手，如何解释完全可以大做文章。
谁知，玄司尘与欣喜的他们格格不入，他平静抿了口茶，笑得人畜无害：“不用考虑，因为朕拒绝了。”
贡级云范长安的笑容肉眼可见的消失。好像刚中了五百万紧接着得知彩票被风吹走了。
“为什么？！”
谈判桌上，面对同样的质问，玄司尘以同样的君王姿态，审视对面蓄发蓄须，衣着古怪的褴褛男人。他看着年纪稍长，出乎意料，比起妖冶的玄司尘，他甚至说得上周正刚毅。
辛兆池若是那种隐姓埋名的剑客，他就会是背着一把大刀，闯荡江湖威名远扬的大侠。
“好交易，可对朕有什么好处？”玄司尘朗声道。
似笑非笑，有些嗔怪对方的唐突。
“朕还指望拿你们给时空所交差，你们通过朕和时空所搭上线，各取所需，朕不是没用了？朕还怎么控制他们为朕所用？”
听到真实原因的贡级云吐出一口老血，他死不瞑目指着工位上的妖孽：“玄司尘，你——”
“真是厚颜无耻，一点不变。”谈判的男人反应还算平静。
“中肯，过奖，”玄司尘抵掌而笑，“劳驾再想一条让我能中饱私囊的交易。”
男人刀斧般的目光，刻下玄司尘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好像有什么血海深仇旧怨重现。
最终他冷笑一声，像是释怀了：“玄司尘你就是有一点好，这副败絮坏胚的恶心模样，是一点不藏着掖着。”
“也是，人活成你这样，也是奇货可居。”
玄司尘笑意不变。
答了贡级云的问题后，范长安忙着抢救贡级云，一片混乱，无人注意到玄司尘陷入对峙回忆中，没有再吐露一个字。
他像是临时抱佛脚，终于开始收整自己混乱的记忆，想挖掘出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个江湖骗子。
“然后呢？你们到底谈了个什么回来？”贡级云艰难维持人形。
“他让我直接加入偷渡客，解决了遣返问题，很明智。”玄司尘道。
“你不会答应了？”贡级云心中不安。
男人一点也不想玄司尘加入，但碍于什么人的淫威才道：“虽然你欺世盗名，下作不堪，但还是有人觉得可以吸纳你，毕竟都是旧世界的同僚，给你个苟延残喘的机会，也不是不行，这样，你跪下给我磕几个响头，我便立刻为你引荐，这在游戏里，没人看见，还保全了你的颜面。”
他大言不惭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还不甚情愿，像是让玄司尘捡了天大的便宜。
玄司尘很难相信，自己当时真的没有下手勒断对方脖子。
贡级云听了也是大怒：“他也配？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下贱东西？！”
谁知，玄司尘道：“朕答应了。”
在一众惊恐的目光中，他这才补了一句：“朕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当抵押了。”
他看的正是贡级云。
贡级云到这里真的很难再维持人形，他如前年怨灵一般迅速膨胀，化为嗜血地怒骂：“玄司尘！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
范长安大惊，忙拦下这要出人命的场面，脑袋以惊人的速度运转：“你急什么啊？这肯定是陛下的缓兵之计，你不想想，不稳住他，怎么套出更多的东西？”
“是吧陛下？你快给老贡说说，你接下来都是怎么诈骗他的？”
玄司尘心情舒畅，光荣宣布：“接下来我动手抢了他桌子上的游戏币，他骂了我一长串，甚是难听，扬言再也不和咱们做任何交易，并要炸了学校，给我点颜色瞧瞧。”
“然后我们就各退出游戏了。”
“………………”
好么，稳兵之计也砸了。
为什么当时转交指挥权的自己，脑子不被砸了呢？！贡级云悲愤捶胸顿足。
他心血上涌，食指颤抖，临到这般地步，他不得不动用核武器：“玄司尘，你以为你拿到指挥权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心理测评全校垫底！你现在给我去图书馆看心理治愈类书籍，看一晚上！看到吐！治治你这扭曲的三观！测评达不到满分，别来见我！”
见到鬼祟祟夹着尾巴的从犯，他更是怒火中烧，恨恨一指干扰正常表决的辛兆池。
恶狠狠道：“还有你！给我看好他！”
辛兆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