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陌生的感觉,冲溃防线,玄司尘姑且认为是自己还不够了解反贼的动机。
辛兆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玄司尘明知故问:“你说的,我可以一有空来找你。”
玄司尘一瞬的茫然,随之早班车的种种,在遗忘边缘被拉出被迫复盘。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口嗨一辈子,竟然真的有人当真,还切切实实地讨要兑现。
辛兆池还记得什么?难道自己每句话他都记得吗?
他有那么重要吗?
黑暗中静了几秒,玄司尘轻轻嗤笑:“明明就是被人欺负了,来找朕给你做主吗?”
他是想规避一些直来直去的拉拢,但没想到,这句话出了,辛兆池意外地绷紧了神经。
之前风言风语闹到他眼皮子底下,他熟视无睹,传到玄司尘这他才急了。
“你听说了?他们从来不会跟人说我好。”他像是才想起人言可畏。
顾不得被调侃,就夹杂委屈,暗吐苦水,若不是这一手能揍两个宋覃之的块头,玄司尘差点就信他弱小无助遭了霸凌。
辛兆池投来半呲牙的眼神,像是在道德绑架:你要是信了,你就不是人。
玄司尘哑然失笑,不楞不硬的时候,这傻狗还挺招人怜的。
“所以呢?朕就偏听偏信,认为辛随阿谀奉承,欺男霸女。”
他戏谑地指尖转笔,半倚着身,一动不动,也鲜活似画。
灯下看美人,平添三分颜色。
更何况本就绝色无双。
“你要有这本事,朕这个昏君得对你言听计从。”
他不知道,灯光渲染的薄光,让玉颜皮囊清透易碎。有人沉在里面,屏住了呼吸。
辛兆池闷闷道:“你之前对谁言听计从?”
玄司尘有些意外,停了转笔,调整了一下姿势。
深邃的双眼穿透时间,长长回望过去,历数发生的人人事事。
长呼一口气,开口又冲淡了耿耿于怀,像是提及了一件不相干的事。
“多了,朕是眼瞎耳聋的冤大头,谁都能摆弄两下。”
“……”
辛兆池沉沉看着他,在那继承了玄家优越骨相的脸上,已经很少有玄家弃子的影子,可那种无力与随他去吧的妄自菲薄,在此刻,将末世的颓靡,生动无比再现。
就好像他的一生,和那乱世一样烂的透顶。
“你讨厌宋覃之的拥趸吗?”玄司尘忽然问道。
辛兆池老实道:“我更讨厌宋覃之。”
玄司尘笑了,像是喜欢这个诚实的回答。
他毫不忌讳地承认:“朕以前就是他们之一,在浮在水面喘口气,和沉入无底深渊之间,只能无休止地讨好那一双双要将朕溺亡的手。”
辛兆池从没有听过他这样不为人知的过去,窒息与寒冷的臆想,攫住了他的大脑。
“做了帝君,是不是就结束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哑的。
玄司尘沉默半晌,他缓缓放松腿弯,将自己滑到地面,同辛兆池一起不拘小节席地而坐。
“没有结束的那一天,只能习惯。”
苦涩无声蔓延。
那被控制的日子,被掐住命脉的日子,担忧被溺亡的日子,岂不是从出生就伴随着玄司尘。
为什么不离开是非之地,成了他大脑中最没用的感触。
好像人总要身不由己,总要在旧世界的冻雪中等待早就看破的结局。
图舜的一句话,突然就在此理解。
“当维纳斯落成后,给它加上手臂就是原罪。有些人,有些事物,天生只能被欣赏,就算它注定走向自我毁灭,那也是它宿命本应的美。”图舜告诉他,这就是“黛玉葬花”,这就是物哀美学。
对走向凋零的灵魂,保护是一种僭越。
辛兆池不服,难道每个人都该彼此相隔?难道走进一个人是错误?
图舜轻笑着四两拨千斤:“太阳也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散发着光和热,就牵引着八大行星,从虚无的时间黑洞中解脱。”
他把更多的空间留给了辛兆池,引导他去想象,如果将引力置换为彼此,你需要怎样成为解救流浪行星的太阳。
“玄光潋,现在结束了,你要不要重新开始?”辛兆池忽然道。
黑暗天生催发忧郁,好像只有他百毒不侵。一点也不明快的嗓音,却带着和暗色格格不入的希望。
“交一个朋友,朋友不会对你指手画脚,朋友不想看你麻烦缠身。”
他定定道,从他嘴中,没有未定虚言,每一句话,都让人感到,他考虑好了,他认真的。
好像敞开了一条门缝,一个陌生的世界在向玄司尘招摇。
恐慌,失控,和天生对黑暗的排斥,在玄司尘脑海中团团转,他已经无法分辨自己在慌乱什么。
“朕怎么可能……”他头一次笨口拙舌,思来想去只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三八线,“朕和你不一样。”
果然,弱不可攻的三八线根本抵挡不了来军包围。
“一样才做不了朋友,和而不同才是朋友。”辛兆池静静地等待。
远远地看着飞星,无论它远去,或是失控撞来,他都接受。
“你说的,效犬马之劳,朕做不到。”玄司尘终于直面这个问题。
辛兆池解释:“那是很好的朋友,是命定之人。”不是建立每段关系都要为对方献出生命。
玄司尘被那深潭般的气质影响,也渐渐静了下来:“道侣?”
辛兆池眼神躲避了一刹:“我不知道,也许也有朋友。”
玄司尘直直看着虚空的黑暗,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像是学渣终于读懂了考题。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茫然却求知的矛盾,浮现在侧颜上,让他二十多年苦心经营的帝君威严,在最忌惮的宿敌面前,不攻自破。
辛兆池也没意识到,一抹无声无息的笑意,融化在只会吞噬存在的黑瞳。
“FIS站队的队长,是一个浮夸又不靠谱的人,”他第一次向玄司尘提起自己身边的人,“他讲起段子很有一套,还有一个占星师,他会夜观天象,是大学士,你问他任何事,他都会用星宿告诉你答案。”
从他拙劣的只言片语中,玄司尘堪堪拼出一个抠脚大汉和塔罗牌男巫的形象来。
真实情况当然不会是这样,玄司尘只是替他的朋友惋惜,不知道那两位兄弟,知不知道辛兆池私下里是这样宣传他们的。
辛兆池顿了顿,最后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会欢迎一个做事认真,博古通今的朋友加入他们。”
“……”
玄司尘愣住了。
什么意思?
朕明明还没有答应找个道侣……混账,找个朋友这个提议的!
这蠢狗怎么自作主张?对自己几个狐朋狗友如数家珍,还挪了挪窝,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意思你想来也可以。
谁……谁对他的狗窝感兴趣啊!
玄司尘色厉内荏,复杂交织,应不住那等待答案的目光,他一脸“朕再考虑”,将脸微微偏向一边。
有限的光源,照亮他莹润的耳垂。
藏入阴暗的半张脸,在看不见的时候,短暂卸下了包袱。
铭牌随着他的手腕放松,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刮响。
玄司尘盯着铭牌上自己的名字陷入沉思,就在不久之前,他还用它发送了对辛兆池行踪人际关系的调查。
可没想到,最先送来答案的,竟是辛兆池本人。
他坦坦荡荡,无声地告诉玄司尘,你想知道什么,可以自己来看,他从没设防。
好一记响亮的巴掌。
哪有人像你玄光潋一样活得小心翼翼,你以己度人,自命不凡,好不可笑。
一声轻嗤,从玄司尘面向的方向传来。
辛兆池歪了歪头,以为他不信自己的话。
“当然,我更欢迎,”
玄司尘转过头,淡眸拉长,不确定是因为晦暗的灯光,还是瞳孔本身,让这薄情的眼,脉脉柔和。
辛兆池有一瞬失神,很快接出下言。
“欢迎一个讨厌一切结党营私,全凭实力锋芒毕露的同事。有一天,一切都会风平浪静。”
空气忽然变得很静,好像呼吸声也能听到,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嗡嗡互递的交谈声,还有铭牌轻震的共振声。
当这些声音达到了一个平衡,就是人体开始适应安静之时。
玄司尘轻声道:“FIS我记得,他们最近并不好过,但不必担心,酒会会给最优解。”
“……”
他没有给正面回答,这很玄光潋。
但辛兆池却惊喜地舒展了瞳色,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苟夜向他透露过站队的困境,话里话外透露着,FIS这个老牌战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他这个老队长,必须扛起延续站队生命的大旗。
他避而不谈真正面临的困难,但辛兆池能感受到,站队的重担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那个又二又碎嘴的苟夜正在一去不复返。
玄司尘不是慈悲怜悯之人,他不会安慰或祝福,他只会陈述事实。他有高瞻远瞩的通慧,让他比他和苟夜,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他说不必担心,就一定没有后顾之忧。
这样的讯息,对苟夜来说,怎么不算松一口气呢。
玄司尘的这句话,意味着他对FIS的接纳。接纳不代表亲近,但却是亲近的第一步。
对FIS尚且如此,那对他……
辛兆池嘴角似有上扬趋势,却又不想得意忘形,显得变变扭扭。
“玄光潋,你其实……”
像是憋了很久,终于打算不吐不快。
谁知,却被一阵粗狂的敲门声,强行打断。
“有人吗?”
门外大汉嘶吼。
“……”
二人对视一眼。
下一秒,异口同声:“有!”
岁月静好的氛围被打破,两人像是恍然回到嘈杂纷乱的现世。
门外的检修工忙高声示意自己的同伙。
“这这!”
同伙叮叮当当跨着一大串铁质物品,哼哧哼哧跑来。
“他妈的,二十年代的老式钥匙怎么还没淘汰,锁孔都锈地窜稀。”
另一个检修工大骂:“少废话,你他娘不是从二十年代干到现在?”
开门的冲他唾了一口:“奶奶的,那是你爹我看儿子你这辈子只能当电工,爹走了,那不混账吗?”
同伴唾了回去:“去你妈的,屎没喂饱你是吧?”
“……”
这两人开锁之际,一人一句互相已来回怼了八百回合。
玄司尘毫不怀疑,这就是两人独特的相处方式。
主控室的大门打开,但两个检修工没人在乎玄司尘辛兆池两人的情况,告诉他们这里交给他俩,就继续你一言我一语,交流谁吃的屎更多一点。
“……”
玄辛两人乖巧退出,将存在感降为零。
走出十来步,彻底感受不到那两人旁若无人的世界后,玄司尘和辛兆池才松了口气。
趁着空荡,玄司尘抬腕,显示自己的之前的调查,已经有了回复。
但他并没有点开。
在一个路口,他停步对身边的人道:“下班,等朕一起走。”
辛兆池装腔作势,双手插兜,像是有些为难:“总不能一直等你吧?”
玄司尘一嗤,你小子,还嫌朕慢?
他玩味似笑:“这次,朕不会让你等太久。”
辛兆池又把手拿出来了,定定和他确认。
“君无戏言。”
他出尔反尔千百次,他还会说这话。
玄司尘挑眉,发出意义不明的哼笑,向自己的方向而去,背对着摆了摆手。
无需多言,朕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