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不知道是他们认识的王苟,还是占据王苟身体的怪物。
知闻举起双手,站在距离王苟五米开外的位置,眼睛紧紧地盯着王苟。
王苟的眼神已经空无一物,灰白色的根须从洞底冒出来,从脚部开始,裹缠着他的全身。
那触须已然和王苟融为了一体,从他身体每一个与外界互通的口细密地生长出来,裹在他的身上,像一具从海底打捞上来的、缠满海藻的腐尸。
但令章灼珏失语的并不只是王苟现在的状态,而是动作——王苟的一只手已经变成了完全的触须,互相之间拧成一道尖锥的形状——
而它的顶端正对着怀里的以袅。
“王苟。”知闻看着他的动作,眼睛眯起来。
王苟不知道听见了没——大概率是没有。他不说话,只是将手臂末端的尖锥逼近了一些。以袅挂在王苟的臂弯中,头歪向一侧,显然失去了意识,但身体还在抽搐着,眉心拧出两道沟壑。
“别过来。”
“王苟”终于说话了。但一听到他开口,知闻眼皮就狠狠一跳——这并不是王苟自己的声音,而想是被什么东西挤压着喉咙,扭曲空气而发出的嘶哑声音。
那些根须还在往上爬,沿着王苟的臂膀,逐渐把为数不多的裸露肌肤包裹起来。
“他”说:“站在那里,不要动。”
“我没动。”知闻说,他的语气轻松,只有细听才能察觉到藏在下面的紧绷,“你要怎么样?”
“别过来。”“王苟”说道,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不许动,尤其是手。”
知闻叹气,但眼神却弥足认真:“苟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不是……”王苟眼里闪过了一簇光,明灭交替,然而很快又暗了下来,“不,不是……你不许动!”
但他的锥尖已经微微卸下来了一点,但迅速又抬了起来。
“苟子,想想你妈。”知闻叹了口气,道,“她不愿意看见你这样的。”
“对不对?”他轻轻说道。
“我不知道……你走开!不,不是!是,我是普通人……哨兵,哨兵!”王苟的声音在正常与空洞之间来回转换,手臂化作的锥尖抖动愈加厉害,灰白的枝条隐隐有了松动的趋势——
地面猛地裂动起来,不停摇晃,更多的灰白色枝条从软泥中探出来,裹缠上王苟的躯体。
于是还没等知闻送下来一口气,他重新听到了那了无生气的声线——
“你不要动。”
*
再次恢复意识时,以袅已经回到了洞道。
腰间传来了清晰的疼痛,但没有伤口或血迹。
“发生了什么?我出来了吗?”以袅蓦然睁开双眼,“可是怎么?”
——他蓦然瞪大双眼:等等,他出来了,那王苟呢?王苟怎么样了?
他想起来那密密麻麻的枝条就感到一阵窒息——识海里的王苟已然被缠绕成了一只茧虫。
以袅想要环顾四周,可用尽力气也无法移动脑袋,只能拼命转动眼球努力将视线向旁侧移动。很快,他看见了被绑起来的知闻、章灼珏——和昏过去的周昌兴。三个人的双手都被灰白色的枝条捆缚在身上,吊在半空晃悠着。
他先和知闻对视,发现对方也在看向他,但知闻似乎同自己一般,也无法自由活动。
以袅下一眼看向章灼珏,发现她也是相同的处境。
周遭的环境一看便经历了一场恶战,原本的甬道已经不见原先的花丛茂密,一朵流脓的黑紫色大花占据了整个甬道的空间,向外不断涌出如呕吐物一般的粘稠物。
灰白的枝条充斥了空间,整个洞道又开始玩起来最开始的把戏,四面洞壁向中间合拢挤压,把自己裹成一个密闭的空间,墙壁上咕嘟咕嘟冒着烧沸了的软泥,腐蚀液的味道酸臭可闻。
王苟呢?以袅急火攻心,一口血就要呕出来。
“我在这里,以袅哥。”王苟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以袅用力向下转动眼球,却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虚影。
“挺不可思议的。实话说……你和我昨天第一次见面,今天就能为我做到这个程度。”王苟好像抹了一把脸,话音顿了顿,“这回不喊哥了,以袅,我挺感谢你的。”
“他们几个不知道,但你刚从我的精神世界出来——”
“我其实已经半死不活了。”
“以袅哥,你知道我一直只想当一个普通人。”
“我们普通人,最大的愿望,说白了,其实图的就是两个字:‘安心’。”
“让我做我该做的事吧。这是最后一件事,如果做不好,我这一辈子就再也不能安心了。”
王苟如交待遗言一般平铺直叙,他的身体在颤抖,声音里却不再带任何颤音,只是断断续续,逐渐又染上了一层哭腔。
是说到了他的母亲。
“我妈她挺难的,一个人……把我带到这么大……”
“我胖,但我妈瘦……我个,我个……我个不争气的,不光长大从她嘴里扒拉吃的……打娘胎里就会跟我妈抢营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把我生下来……”
“八斤二两。”王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妈……一直记到现在……”
“我名字……王苟……也是我妈取的。她说……说贱名好养活……我刚开始……不喜欢……后来,喜欢的不得了……”
“我这辈子没有一刻对得起她……”
他的情绪波动太大了,于是那精神控制便松动了一些。
“王苟。”以袅感觉如同被掐着喉咙,但还是用力说道,“苟子,如果……对不起……就回去……对得起……一回。”
王苟摇摇头,他抬手抹干净脸上的泪,整张脸上一片通红,却硬是放出了一个笑:“不是,以袅哥,如果我回去了,才是真的对不起她。”
“我是她一生的污点,但至少现在我不想是了。”
他抬手,看着自己全身被扎入血骨的枝条。那枝条已经透过皮肉,紧紧与他身体里神经的每一个末梢连接了起来:“况且,我已经出不去了……”
王苟变得泣不成声,他在这一刻变回了那个最让人熟悉的、纯粹的、胆小的胖子。
他说:“我……我想……我想我妈了……”
随着这句话,以袅感到束缚着自己的枝条突然剧烈抽动起来,不停地摇晃着,他抬眼去看其余几人,也是如此。
王苟站在地上仰视着他们,笑得光明璀璨。
“走吧,走吧。”他唱起来,“我们的未来永不凋谢,我们的未来永远光明,致敬我们人类,伟大的联盟。”
《人类联盟歌》,章灼珏瞪大了双眼,她似乎预见了将要发生什么,于是嘴巴干涸着抖动着,发出微弱的颤音:“苟……子……”
突然间,以袅、知闻、章灼珏和昏厥的周昌兴被猛甩着从半空摔下来,随后便不由自主地站起,姿态僵硬,如傀儡一般向正在合并的洞室门口走去。
“别,不。”以袅挣扎,但根本无法动弹。
死生不由人原来是这般滋味。
他们一步一步向那张正在闭合的逃生口迈过去。
以袅路过王苟,他直视着王苟的双眼,用尽力气将眼睛瞪到最大,嘴唇抵抗着精神意志,强硬地起落:“……不、要……”
王苟却把脖子上的那块石牌取下来,他抬起手,缓慢而郑重的戴在了以袅脖子上。
那块牌子斑驳不堪,中间被强酸蛀出了几块坑洼小洞,王苟将它拿起来,贴在了嘴唇上。
残留的酸液将他的嘴皮灼出了几个小泡,然而王苟没有在意。
这一刻他虔诚动人,却没得到任何神的怜悯。
以袅看到了王苟残缺的手指。
王苟所有的地方都被灰白的枝条缠满了,唯独露出半张脸和一只半的手。
所以,王苟的躯体大抵已经被异种控制,他折断自己的手指保持了最后一秒的清醒。
不止是折断了手指。那只小猴紧紧贴在王苟的背后,用爪子掰扯着生长在背上的灰白枝条。
王苟抬起头,咧着一嘴的泡笑了一下:“哥,帮我带给我妈。”
“走吧,走吧。”王苟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几个人一个一个从王苟面前走过,随后加速奔跑起来,很快越过了墙壁处残留的缺口。
王苟目送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慢慢合拢的墙壁之后,眼角有点湿润,淌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来吧。”他说,转向了那簇花丛,张开双手,用力抱紧了它,“接下来只剩我和你之间的事了。”
花在不断抽搐着,它现在和王苟连成了一个整体,于是也从识海的信息中预料到了什么,垂死般剧烈摆动、挣扎着吐出更多的腐蚀酸液,想把王苟从自己身上剥离开。
但已经没用了,王苟开始一层一层融化,被扒下皮肤,露出里面的组织和骨肉,最后变成一个血人。
内脏散落着堆积在地上,猴子捧起来,在他的脚边又叫又跳,随后像感受到了什么,逐渐安静下来,一只小手还紧紧抓着王苟已经被剖筋刮骨的一条腿,蹭着骨关节那层薄膜。
释怀,他这辈子都不要与苦难释怀,但人生对他来说太短,于是只能被迫在最后几秒让自己假装与波折和解,不要再那么痛苦。
王苟在心里抱歉,虽然此刻他的心脏已经化成了水与渣。
“现在,我们图一个安心。”王苟一只眼球已经化成了血沫,他用仅存的眼珠最后看了猴子一眼,随即闭上了它,默念倒数着。
“……三、二、一……”
一墙之隔,那里发出了刺耳的长鸣,什么在尖利地嚎叫、扭动着,振聋发聩,不知道是奏给谁的哀歌。
*
被王苟封闭起来的洞室外,是一片开阔的甬道。
墙壁在背后合上的一瞬间,以袅感到四肢一松,整个人控制不住就要向地上摔过去。他反射性抬手往旁边的软泥上撑了一下,没摔成,但手被吮吸出几个红色的血泡。
以袅的神经还没能连接上躯干,然而在站稳身子的一瞬间却立刻就要往回跑。
这一刻,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疑惑——以袅自认并不是情感丰沛的人,却在王苟死去的一瞬间感到超出了两个人关系范畴的悲痛。
他们之间不过一两天的交情,甚至连严格意义上的并肩战斗都没有过,更无法谈得上生死之交——但以袅确实在寄生的根须爬满王苟的身体时感受到了难以用语言阐述的哀凉。
那并非只是单纯地对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消逝的震颤,或是因为牺牲奉献而产生的敬佩感激,而更是一种心连心的挣扎与感触。
几种陌生的感情搅拌混合,汹涌地滚入他的胸膛,让他有了一种五脏六腑都被炽热煮沸了的错觉。
知闻抬手拉住了往回冲的以袅。
“王苟自爆了。”他说道。
明明五个字分开好像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时,却突然就在意识里虚化成了一滩聚不拢的水。
王苟把自己献祭给异种,在最后一刻剖开血肉搭建起精神链接,然后与它同归于尽。
以袅的眼神原本已经空洞发散,此刻却机械般地侧脸,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聚焦在知闻的身上。
他缓慢地冲知闻眨眼,但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虚景——以袅反应过来,自己的识海还未完全从刚才的图景中剥离出来。
精神链接一旦达成缔结,便无法完全斩断,会有一定滞留期……
“同时,缔结者双方会产生极大的思想共鸣。”
一道浑厚话音如惊雷般劈下来,刻在以袅脑中——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小孩,望不到边际的白色穹顶……
声音来自最中央的高台,那也是一片纯白,最顶端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光点,如果不仔细看,恍惚间会以为那是一掠浮空的跃金。
这是哪里,他们是什么人,又是谁在说话?
“00135号……”那个浑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以袅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怔,随后不自觉地开始向旁边走去,一步步走得缓慢迟疑,仿佛踱去的方向通往的是刑场。
但随即以袅旋即反应了过来——不是走得太慢,而是因为这具身体属于一个小孩子,他的步子迈的太小。
他在颤抖,不停地颤抖,抖到整个人下一秒就要摔在地上一般。稚嫩的气音从耳侧传来,喘息着,节奏急促,以袅不知为何突然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恐惧。
这股恐惧从他内心的深处弥漫出来,挣扎着向上爬——疲惫、呜咽、剧痛一股脑地朝他扑过来,尖叫着、死死扼住他的喉管。
以袅觉得自己要无法呼吸,他想逃离,却无法控制身体,只能看着自己一步步站在了人群之外。
那一群孩子扭过头,看向以袅。
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却都穿着一样的纯白衣袍,都是一样的面无表情,连头转过的弧度都大致相似。
他们将死鱼般的视线汇聚在以袅身上。
几个穿着紧身服的成年人走到他的身边,将他一把抓了起来。
“不!……不!……”在被那几个人架起来的一瞬间,以袅感受到自己在拼命地挣扎,“神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它仿佛长在根骨里,提及就会产生反射性地疼痛——如同整个人被扔进粉碎机里撕碎再重组,碾压无数遍,榨尽身体里每一滴血,捣碎支撑皮肉的每一根骨。
一股热意从脸颊滑过,滚落至嘴唇,跌进小孩正在大张着的唇齿中,又酸又涩。
*
“以袅!”知闻眉心紧蹙,吼了一声。
或许以袅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拉着他的知闻能够感受到那股正与自己反方向对扯的力量,以袅已经把自己的胳膊别成了一个扭曲的弧度,但还在往前走,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气。
知闻这一喊,以袅就像被突然电击了一下,止不住地开始发抖。他的一条胳膊被知闻握在手中,知闻感受到指腹下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于是松了一口不太明显的气。
随后以袅停下了原本的动作。
知闻的那声叫喊不知注入了什么力量,它强压着以袅的精神迅速回笼。
转过身的刹那,以袅漆黑的瞳仁中蓦地再次流下一滴泪水,沿着还没有干涸的痕迹淌落。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不知道泪流满面了多久。
“我?”以袅不确定地张开口,说了句什么,但他控制不住身体的发颤,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情绪,“我……”
泪水停不下来,跟掐了线的珠子一样唰啦啦滚着。
王苟的精神残留在他的识海,还没有完全散去,与他自己的感知模糊在一起压迫着泪腺,以袅脑中一片混乱,觉得自己仿佛回来了,却又有一部分从身体中被抽了出去。
他在颤抖,在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知闻看着以袅,沉默着,然后向他伸出了双臂。
“怎么就哭了?”他叹息道,“过来。”
知闻的情况也算不上好,额头覆了一层薄汗,挨在墙角,腹部有一条被利刃割开的伤口,不深,但仍有血在淌出来,腿上的伤应该也裂开了,伤口处扎紧的布条在跑动中勒成了一根线,让人看得牙抽抽。
他的靴底布满了淋漓的血泥,裸露的肌肤还有被酸液浇烫出的痕迹,整个人身上的气味比直接闻洞里那滩烂泥好不到哪里去。
但他向以袅张开了双手。
以袅顿了一下,随后缓缓走过来,蹲下。
知闻垂下手,搭在以袅的背上,只是轻轻一推,以袅便扑在了知闻的怀中。
知闻的气息包裹住以袅,在酸腐中竟然还残余一丝烟草的呛味。
“掏心窝子的感情话出去以后再说,现在先想好该怎么活下来吧,小鸟。”他抬手顺着以袅的脊梁拍了两下,“不然苟子就白牺牲了。”
良久,知闻感受到以袅在自己的怀中微微哼了一下鼻子,鼻尖在胸膛上蹭过,又轻又痒,带着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口的酸。
这对知闻来说实在是一种很特殊的感觉,于是他不自觉地紧了紧自己的手臂。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每一位收藏的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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