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住院落几日,身体稍微调养好了些,当日她询问顾晟,昔日竺素怀说过的家中女将军,是否为林中试探的夫人。
顾晟似有隐情不可说,面对闭眸不视物的昭娣,也不忍隐瞒。
这一日昭娣拉着宁弘,让他带自己去一处偏避的小院。
院落萧条,满地落叶。
回廊生灰,长椅蒙尘。
门帘陈旧,堂下花,枯萎。
宁弘玉手揭起门帘,扶着昭娣跨进门槛,一双流波凝眸打量四周。
她只能靠听,靠嗅觉,空气中只有淡淡的,清水煮沸铁锈铜壶的铁锈味道。
依稀可闻的呼吸声带着些许距离。
老妇人静静背对他们坐在窗前,望着眼前寂寥的景色,一坐便是一整天。
屋内皆是精致小巧的兵器,生了灰上了锈,旧木方桌一椅,单薄被褥床榻,再无其他。
许是想的出神,竟是没有发觉他们的到来,宁弘握拳于唇间,轻咳。
一震,不解回头,见是二人,又缓和了心情,散漫道,“当今的君上与皇后,找我一老太婆作甚?”
一手轻抚上宁弘,“阿宁你去门口,我跟她单独待会。”
他不放心,犹豫了许久,昭娣推了推,“别想太多,快去。”
低下头,柔声道,“有事一定要喊我。”
“好。”
身旁人转身出了屋子,她摸索着向前走几步,“当年您驰腾沙场不逊色将军,如今怎的,甘愿敛了性子?”
那眉眼一瞬凌厉起昔日女将军的英姿飒爽,其间韧性通透,随后淡然褪下,不过一寻常老太婆的古稀神情。
“老身铅华洗尽,只能在这空屋虚度余生。”目光投落在手中支撑的权杖纹路。
纤手摸了摸眸上的明目纱,“可是您仍旧有着,翻云覆雨的本事,昭娣望尘莫及。”
“说白了,你就是有事来找我。”
“不错,找不得吗?”
“你找你的,我依旧过我的。”
“你会帮我的。”
她不屑,“将军府的嫡孙,都是这般自信吗?”
傲然颌首,“不,只是我像极了你,年轻时候的你。”
老妇人眸子终于冷下。
她妩媚地微侧头,继续道,“您一生的事迹,昭娣略有耳闻,都是搅乱过朝堂的人,何不惺惺相惜呢?”
“可是,老身做错了,不会再走后路。”卸下了伪装,她言语沧桑无力。
大气一拂衣袖,惹的身后佛金璀璨,“可我不会错,也不会输。”
抬起的眼眸带着嫌弃,“自信过头,当心得不偿失。”
轻笑,纤手举起,微微拂了拂眸上纱,“若是这点自信都不敢有,昭娣也不会来找您了,这世间尚有无数可能,昭娣不敢独自夸大,但也不会,放任自己。”
言语一狠,“你是在责怪老身?”
她也失了笑颜,绛唇弧度不见,“如今天下尚乱,我扶慕枫将军为金辽国主,免去战乱生灵涂炭,眼下怎料,府中将军竟联手前朝余孽,再欲掀起腥风血雨,你身为前朝灵越女将军,竟是冷眼旁观?”
“灵越女将军,老身,识不得!”
突然一笑,又是似笑非笑,“是了,你既如此说,那便是灵越女将军死了。”
昭娣转过身,面向门帘投来的日光,她半回头,覆上薄纱的侧颜,印着韶金色镀边,“死在响彻天边号角下的,军队里了。”
身姿隐入门帘外。
徒留空气中游荡的金芒。
久远的沉寂。
妇人回望窗外,耳畔依稀听到当年,胜利的号角声,混合在呼喊的将士号令里。
她突然闭上了眸子。
蓦然睁开。
回去的路上,昭娣放慢了脚步,被宁弘牵着的手,轻嗅园中花香。
她突然伸出另一手摸索,仍是厚重的衣袍。
瞥眉,“阿宁,你冷吗?”
按捺住不断游走的手,轻搂,低下头,“不冷,出来匆忙,忘记了换。”
“亏得坊间流传我一世医名,却一直治不好你的病...”
“那样才好,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我是你永远的病人。”
“终日被病痛折磨着,你不苦吗?”
他突然停下,扳过她的身姿面对面,玉手抚摸眸上纱,“只要你相伴,别的无所谓。”
“阿宁,我会助你摆平一切威胁,我也会尽力让你余生,不再病痛缠身。”
昭娣摸索着踮起脚,此时微风抚乱他们的发丝,她轻轻抬头,覆上那嘴角含笑的唇瓣。
将回宫,将军多番来院落,都被昭娣以眼睛不舒服为借口推脱不见。
这一夜,空气中弥漫着香味,院落外下人声称是夫人在熬桂花粥。
宁弘斜卧在贵妃椅上,衣衫烂漫,眼里瞧着一旁梳妆台前眸覆纱的女子。
取下松绾宝鬓的银钗,纤手抹去红唇朱砂。
突然微侧头,“阿宁?”
“我在。”
继而放心一笑,轻抹。
片刻,屋外一阵呼啸。
浑身邹然僵硬,微低头瞥向身后,“是谁?”
“别怕,是老夫。”竺天瑞一挥衣袖关上房门,看着已经闭上眸子的宁弘,不屑一笑。
昭娣朝着宁弘的方向呼喊,“阿宁?阿宁?”转过头,“你把他怎么了!”
他端坐在桌前,倒了杯茶,漫不经心,“放心,老夫不会蠢到此时对他动手,不过迷香,让他睡上一觉,好给我们爷孙俩,让点时间聊聊。”
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你要做什么。”
喝了几口放下杯盏,瞥向眸覆纱的女子,“老夫会找人来治你的眼睛,回宫后,给我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你要让我监视他,做你的内线?”
“怎么,你不愿?”
“瞎了便是瞎了,无须治了。”
“老夫没有跟你协商,治与不治,你都得照做,”一声冷哼,撇了一旁依旧面容云淡风轻闭眸沉睡的嫡仙男子,“别忘了,你是将军府的人,从前也是长安王妃,他宁弘才是一个侵略者!”
回过头,面向那面铜镜,胸口剧烈起伏间,良久淡然,“我知道了。”
“那就好,到时老夫给你派遣个丫鬟随时接应。”一阵风声,猛吹散她的发丝,屋内顿时安静。
徒留空杯盏,放回了原位。
宁弘眸子蓦然睁开,含着绝狠冷冽瞥向屋外,又转头,眼里充满了疼惜伤神,泛着莹莹星光看向铜镜前,攥紧双手半低头,微微发抖隐忍的佳人。
宁弘微坐起,一只手想要伸向前拉她,悬在空中,还是收了回去。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呼出一口气。
朝着贵妃椅摸索,宁弘迅速重新躺下,佯装沉睡。
昭娣轻轻地上了贵妃椅,悄悄缩在他怀中,摸着触手生滑的肌肤。
“幸亏你生的好看,否则再过几年,就要忘了你的样子。”
她自言自语着,竟不想宁弘搂紧了,下巴抵在她头上,“哪来的几年,最多几月,你还会看的见。”
一愣,缓和着有些紧张的情绪,“你,何时醒的?”
“被你的话吵醒了,竟不知我如此嗜睡,娘子怎么不喊醒我?”宁弘虽是轻松的语调,却是深蹙眉。
那纤手有些不自然地搂住他,脸颊埋入宁弘颈间,“难得见你睡得那么香,实在不忍吵醒。”
玉手慢慢抚摸着她的头,玉容摩擦了擦,“那娘子再陪为夫睡会吧。”
“好。”
宁弘轻轻拍着她后背,昭娣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他沉思许久,见她熟睡,小心翼翼起身却不想她攥得那么紧。
看那紧紧攥着的纤手,他一阵轻笑,藏不住眼里宠溺。
无意再起身,只好躺回了她身旁,继续轻拍,只是眼里望向窗外,覆上阴沉。
将近黎明时分,毕左悄然出现在门外。
看了眼怀中的佳人,微侧头,柔和的嗓音微微压低,“查清楚竺天瑞和扶绅翎的密会处,想办法,混入眼线。”
毕左同样压低了声音,门外人影拱手弯腰,“明白。”
宁弘不确信昭娣会不会真的助竺天瑞,但他眼见昭娣被胁迫,只能加紧速度除去竺天瑞,即使昭娣。
真的背叛了他。
一夜未眠,未发觉昭娣微微抖动了一下的手指。
清晨,昭娣正坐在院落听宁弘为她读书。
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笑颜如花绽,虽眸覆纱,遮掩不住天姿。
宁弘正玉手卷着书,如画的眉眼,漆黑的发,眼里看她时,笑如朗月入怀。
日光金色洒在他们身上,天地间再没有其他的颜色了。
院落此时,倒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伴随着急冲冲的脚步声,昭娣微侧头,深瞥眉,“阿宁,是谁来了。”
言语停下书中的辞藻,注意到一旁跑来的人,眼里顿时厌恶。
见他沉默,昭娣心中反而约莫猜到了七八分。
珂怡径直在她身旁坐下,一手覆上,却不想昭娣猛然抽开了手。
她似以往的事从来没发生过一般,大大咧咧道,“长姐,听闻你要回宫了?”
闭着眸子覆盖着薄纱,只淡淡,“不错,怎么,珂怡妹妹是有事?”
一双眸子闪烁着激动的光,“长姐,珂怡自小在将军府中从未去过别处,此番可否带着珂怡一同进宫,好让我长长见识。”
“宫中可不是长见识的地方,稍不留神,便命丧于此,”朝着她的方向微侧头,“珂怡妹妹,得想清楚。”
到底是还未完全长大的女子,单单命丧于此四个字,吓得她有些犹豫。
瞥了一眼一旁正低头翻阅手中书卷的宁弘,发丝垂散,领口的玲珑曲线若隐若见,低垂的眼眸那狭长的睫毛忽闪。
她一度痴迷,猛然看向昭娣那轻闭的眼睛,更坚定了决心,“珂怡不怕,先前长姐虽如此重罚,可还是托人送来了药,长姐心里还是有我的对吗,还请长姐原谅我初见时的鲁莽,容许珂怡一同进宫。”
说罢,她竟跪了下来,一张稚嫩的小脸写满了认真。
正僵持之际,顾晟身后跟着一丫鬟,正巧走近着院落,老远便见着竺珂怡跪姿。
扫视了一眼三人,眸覆纱漫不经心喝茶的昭娣,依旧翻阅书籍的宁弘,和小脸焦急跪着的竺珂怡。
摊开手指了指,纳闷道,“你们这是...”
珂怡似见到救命稻草,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断摇晃着,“晟哥哥,快帮我跟长姐说说,我也想一同进宫,长姐人美心善,你帮我求求情罢。”
被扯着衣袖摇晃着,他好不容易劝住躁动不安的珂怡,“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平白无故进什么宫。”
她傲娇着,更是不满,小脸写满了不服气的模样,“怎么就进不得,长姐能进得,我就进不得了吗?”
顾晟有些好笑道,“昭娣妹妹是当今皇后,自是要回宫的,你一个将军府的黄花闺女,好好的进什么宫。”
“那,那让将军将我许给君上便是。”
顾晟实在无奈,又气又可笑,“你一个姑娘家说得何话,也不怕丢了人去。”
弯下腰,紧紧将闷闷不乐的珂怡拉起,亲自替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
昭娣终于开口,“晟哥哥,你今儿怎么来了。”
看向昭娣才恍悟,“哦,差点忘了,将军说你将要回宫,如今眼睛不方便,让我带来一丫鬟伺候你。”
说完,伸手摊向身后。
此言一出,宁弘低垂下的眸子猛然敛起,精光闪过,不经意间垂下。
昭娣握着杯盏的手同样一紧。
那丫鬟姿色平庸,于人群中并不显眼,可是眼眸精明凌厉。
竺天瑞果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选的内线都看似不起眼,却暗藏城府。
她对昭娣和宁弘屈膝行礼,“奴婢月牙,参见君上,参见皇后娘娘。”
宁弘依旧阅书不语。
昭娣再次举起杯盏喝茶。
没人让她起身,她就得一直维持着姿势,顾晟疑惑,“你们...是怎么了?”
无视月牙,昭娣摸索向珂怡的方向,她迅速接过那柔荑,纤细柔软生滑,握在手心仿若脂玉,她心里不免一阵感叹。
昭娣轻笑,“你不是想进宫么,那便随我进吧。”
面容大喜之色颜露于表,珂怡大喊,“长姐这是答应了!长姐真好!”
终于抬起头,宁弘撇了一眼月牙,许久的半蹲竟身形不动,无视珂怡喜出望外的模样,他只怜惜望向那若有所思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