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姑姑,那是何人?”
宋孺人站在宫墙跟下,看着远处宫门路过一台步撵,桅顶垂下厚重帷幕,看不到里面的贵人,便有些好奇。
阮姑姑垂目敛目,闻言不禁侧头看她,提醒道:“小声一些,那位是皇后娘娘。”
宋孺人顿时有些惊讶,她身份低微,一些场合是不能出席的,因此还从未见过皇后,可是心中却是羡慕的。确切地说,宫外女郎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这位三无女郎的好运,只生了位公主就被立为皇后,进宫以后更是得圣人独宠。
她很是新奇,“皇后娘娘是来给太后请安么?”
阮姑姑笑而不语,太后这么懒散怕麻烦的人,怎么会主动让皇后过来请安呢?不过是气不过,不敢折腾景熙帝,只好拿皇后撒气罢了。
但是这些事,肯定是不能跟宋孺人明说的。
阮姑姑笑道:“宋孺人,咱们走吧。说不定还能赶得上见皇后娘娘一面。”
宋孺人不禁有些心动,走路不知不觉快了一些。
阳光温凉,殿内幽深,香炉里熏香冉冉。
太后靠在凭几上,对光看着自己刚染上凤仙花汁的指甲:“转眼间,皇后进宫都半年多了。”
徐氏坐在月牙凳上,垂眉敛目:“母后所言正是。”
太后放下手,高高在上地看着她:“圣人决心立你为后,本宫念着圣人一片痴心,也不曾反对。只是你刚一进宫,前有萧才人降位,后有杜宝林失宠迁居,现在更是中宫独宠,后宫不曾雨露均沾。如此也就算了,你至今仍未诞下皇子,就如此放肆,也太不将祖宗宗法放在眼里了!”
徐氏微微蹙眉,不肯接下种种指责。她如今是皇后,后宫之主,身上岂能沾染一些污名?“母后明鉴。儿臣进宫以来,一直尽心尽力伺候皇上,学习女戒约束自身,打理后宫六局,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差错。母后所言,儿臣实感冤枉。”
“冤枉?”
太后冷笑:“后宫嫔妃稀少,本宫让你择几位女郎入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你可曾将本宫的话放在心上?”
“皇后母仪天下,本该统领后宫,可你现在在做什么?拦着皇帝纳妃,肚子也不生养,你现在还敢说本宫冤枉你?”
徐氏下意识睁大眼睛,微微抬头,声音不自然地有些哽咽:“母后所言,实在是要往儿臣心口上插刀子。圣人一心为国为民,从前就不亲近女色,如今快至年尾,政事更是繁忙,才不对女色上心。儿臣心疼圣人,便也不曾太过规劝。”
“儿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独占陛下。”
太后自然知晓圣人是个什么性子,但她不能说景熙帝的是非,所以只能说皇后:“夫妻一体,你身为皇后,就要在皇帝行不善之事时,进行规劝。”
徐氏一愣,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她虽然是第二次嫁人,于夫妻之道上却很是陌生,还没有修炼出自己的一套智慧。但她还年轻,没有丧失思考和学习的能力,所以便将这句话记在心中,慢慢琢磨。
太后拍拍手,宋嬷嬷已经领着四个低眉顺眼的宫女走了过来。
众女皆眉目细长,身姿丰腴,长相秀丽,气质温和,各有特色,百花绽放。
徐氏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招很有心思。也许不一定是特别高明的手段,但很有用。
太后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面色不虞,心中很是高兴。她这个年纪了,尽享荣华富贵,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了,最想要的就是要自己舒服开心一些。谁让徐氏让她不开心的,那她也要让徐氏不开心,这才公平不是么?
况且,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觉得对圣人是难得的关怀。
太后眉目和善,说出的话却很是不善:“这四名女婢,也跟了本宫不少日子,规矩学得是极好的。你既要打理后宫,又要照料二公主,难免对圣人有些伺候不周,这些女婢心灵手巧,便让她们给你搭把手吧。”
徐氏勉强露出一抹笑意,袖下手掌攥得很紧。她很想拒绝,也很想对着眼前这张化着浓妆的脸骂些什么,但长者赐不敢辞,思虑再三还是硬生生地忍下这口气,但是说话很生硬:“多谢母后体谅,儿臣一定会将她们放在合适的位置。”
太后也是从她这个年龄过来的,知晓一些徐氏的心思,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明年开春,本宫希望后宫中可以多有几个孩子,这样皇室兴旺,大臣也心中安宁。”
明年开春?
徐氏心里顿时落下了很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和景熙帝床事是很和谐,但怀孕这事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也没有什么把握能在明年再度怀孕。若是她仍然独宠,却不曾有孕,那她的名声可就染上了污点。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景熙帝雨露均沾,可若是凭白让景熙帝宠幸旁人,那徐氏更是不愿。她这方面,是有一些避讳的。
孩子,孩子。
太后把住了她的命名。
徐氏已经带着四名女婢回宫。
心情很是不好,连带着都没有心情四处闲看。
宋孺人跪在地上,等步撵过去,才被扶着起来,面上有些明显的失落神色。等她进殿后,便调整表情,脸上挂起一抹温顺的笑意。
太后身子一歪,语气不疾不徐。“你嫁给晋王也一年多了,怎么肚子还没有动静?”
宋孺人心中一跳,微微抬头,眉眼很是柔顺。“晋王好读书,即便入朝后也是笔耕不缀,很少亲近女色。但妾身照料小郎君,晋王也会抽空过来,想来不久便会有好消息了。”
小郎君就是温孺人生育的孩子,她犯了错,被带走审问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因此晋王后院只剩下宋孺人这么一个有份位的妾室。
纵使晋王不喜,也只能将小郎君交给宋孺人抚养,甚至大半个后院的中馈也放在宋孺人手中掌管。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是满意,看待晋王很是心平气和,胃口也好了很多,身形都宽了一些。
太后神色很淡,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晋王和宋明的私情,就很想赶紧将宋明解决掉,然后让晋王回归正轨。但她很同意宋嬷嬷的话,不想亲自动手伤了母子的和气。
她点头,慢腾腾喝了口温茶,突然问道:“从前常跟在晋王身边的那个内侍,如今还要跟着晋王去阳城赈灾么?”
宋孺人很快扯了扯嘴角,“您说的是宋大人吧?他不小心受了伤,并不与王爷出行。”
“哦,原来是这样。”太后摸了摸杯盏:“这内侍年龄也不小了,又受了伤,确实不能伺候晋王。你作为主子,也要为奴婢考虑一下,看看他伤势如何?若是严重,便打发了出去,以免死在晋王府,那就不好看了。”
宋孺人养在太后身边十年,很是晓得她的一些说话习惯,就觉得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太后转而说起了晋王克妻之事。“去年晋王妃去世,他的名声又又有些不好。毕竟死了四任王妃,大臣们心中都有些忐忑。晋王又不太想娶妃,本宫想着,你也是后院老人了,又抚养小郎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打算将你扶正,你看如何?”
宋孺人的心脏瞬间骤停,又很快怦怦地跳动起来,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是心动了。她如今掌管大半个晋王后院,又抚养了以后的依靠,其实已经很幸运得到了许多。唯一遗憾的就是,在名份上有些计较...
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心知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就算有,也是有毒的。尤其这块饼,还是太后主动递给她的。
宋孺人犹豫不定不定,“娘娘,妾身该做什么?”
太后难得伸手摸住了她的脸。“好孩子,以后和晋王一样,乖乖听本宫的话就好。”
宋孺人的睫毛微微颤抖,便听太后笑道:“晋王赈灾,身边没有得力伺候的内侍可怎么行?本宫给他挑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你带回去,好生照顾他。至于之前的...”
她说的很云淡风轻,又残忍地露出了血色,“处理干净好么?”
宋孺人顿时有些心悸。
她顿时明白了,这是母子斗法,怕是太后已经知道了宋明和晋王的事情,这是借着她的手杀了宋明。即便被晋王发现,也只会找打她的头上来,而不会怀疑太后。
为了王妃之位...她当真要站在太后这边么?
宋孺人想起与晋王的几次见面,从前也是有些心动的,想要上位的。可她至今记得听到温孺人犯事后,晋王一点都不过问、利索地将人交给衙门的举动,那是刚刚为他生下孩子、同床共枕过的侧妃啊...
怎么能这么冷酷呢?想到这儿,她就有些发抖。
“好好想想,你该知道怎么做的?”
宋孺人魂不守舍地回了府。
小郎君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张开双手,声音很甜,“阿母,阿母。”
他的身子很软,还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很甜很好闻。乳母照料的很细致,所以小孩子穿得也很干净漂亮。
宋孺人不由心软了,将他抱在怀里,“阿母回来了。”
她陪着小郎君玩了一会,哄着他睡下,才去前院书院请见晋王。
书院门口,晋王正指挥着宫侍,将出行备好的一些东西往马车上放。他们名为赈灾,更多的是代天子巡狩,所以路程并不紧凑。他见到宋孺人也有一些惊讶,猜测她有要事,便一同进了屋。
宋孺人闻到屋子里一股浓厚的药味,心中想了很多。小时候的生活、入宫陪伴在太后身边的日子、嫁入晋王府的生活...这一年多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晋王妃去世、温孺人被判刑,可从未见过晋王为她们流泪奔走。
到底是养在太后膝下的,骨子里流的就是冷酷的血。
宋孺人顿时想念起小孩身上的那股天真,不想久呆,很快速地将今日在宁寿宫时太后的话加工说了一遍。
她微微福身,“妾身身份低微,怕是无福成为晋王妃。”
宋孺人顿了顿,违心补充了一句,“也并无此心。”
“妾身所言,尽数在此。您心中有数即可。”而后轻声退下。
晋王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嗓子像是被南瓜花粘液粘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烛光摇晃,他的脸上并不干净。
宋明也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头上的藻井。
*
宫城甘露殿东南角处的刑房里。
穿胡服,带胡帽做郎君打扮的女郎被绑在木架上,旁边只有寥寥几根蜡烛烧着。
营营提着手里的宫灯,凑近看了看手里的供词,几张纸上还染了几滴鲜血,心情很是不好。
“就这些?”
“呦,大人可是不相信我们?她只是个小喽喽,能知道多少?”
营营冷笑,“辅国大将军家的六娘子,晋王的先王妃,这是何等身份,竟也只是个小喽喽?”
隐没在黑暗里的人不说话了。
营营细声道:“她的身份敏感,这嘴还要再撬开一些,旁的不说,怕就怕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