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涨了月银的消息传至每个角落,等她回到房中,便有左右邻舍的婢女围了过来,或羡慕,或嫉妒,或嘲讽。
“还得了主子赐名,云香你这是要走运了啊!”
“云香,你好厉害啊。”
“云香,日后还要多提携提携妹妹。”
“云香,你是怎么得了主子青眼的?”
...
旁人说些酸话,云香仗着自己年龄小,也佯装不知,只是将这些人的行为举止一一记在心中。
晴山走进来的时候,看见这热火朝天的模样,心中有些不爽,帕巾“啪”地一声摔在了案上,说话阴阳怪气的,“云香,你可真有本事,一个罪臣之女,这么快就爬到了我们头上。”
虽然都是从掖庭宫出来的,但那里也分三六九等。像晴山这种通过采选进宫的宫女,地位自然居于上者;其次便是一些伺候先帝而不受宠的嫔妃,年老色衰,又无积蓄,但好在身家清白,日子还算过得去;最末等便是如云香这种,因罪没入宫庭的罪奴,很难翻身。
云香心里有点腻歪,她不是多么清高的人,只想得到重用摆脱困苦的日子。但晴山背靠家乡一位得势的内侍,在这府里也是头等的脸面,众人当初不敢与她争抢,因此她才在徐氏那里露了脸。可她心思不敬,做事敷衍,处事不公,早已惹了旁人的厌恶却而不自知。
她不想与其纠缠,只是目光盈盈,不一会眼眶就红了,小声道:“晴山阿姐,我也是没办法,家里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晴山比她大了十几岁,众人也知云香罪母身体不好,每月都要吃药,况她有了这番前程,旁人便下意识站在云香这边,劝道:“自从夫人生产,圣主来得次数多了一些,你不在夫人房中伺候,还不让云香伺候么?到时候若是主子怪罪下来,我们可保不住你?”
晴山冷笑,不合宜的话瞬间脱口而出:“她算哪门子夫人,是册封了还是膝下有子?”
本朝遵循旧制,只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个正一品的嫔妃可以被人称呼为夫人。徐氏不过是养在宫外的一个女郎,最多也就是个外室,能否接进宫中也是没有定数,便是生下的孩子也只是位女郎,她又有何资格称为夫人?
众人顿时不敢言语。
她们为何做事懒散,也是因为徐氏前途渺茫,连带着她们这些人都断了油水,除了月银很少有其它收入,因此只能多为自己打算一些,图些前程。
云香面色一冷,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不合年龄的戾气,“阿姐慎言。夫人之名,可是陛下亲口所说。”
她们为何唤徐氏为夫人,还不是圣人先喊的?
晴山撇了撇嘴,却是没有再说。
只是无礼之言,第二日便传到了徐氏耳中。
陈嬷嬷气得就要去撕碎晴山的嘴,只是碍于刘氏还在房中,便强压心中的怒火。“这小贱人,真是吃了一肚子响雷-胆大包天,还敢说主子的坏话。”
“这还是宫中出来的,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简直是...”
徐氏倒是很冷静。她算是自己长大的,所以独处的时候很容易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面的感知会稍弱。可她从小生活在后院,一旦与人来往,对人的情绪感知很是敏感,因此早些时候就察觉到晴山对她的不喜。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连父母都不喜欢她,一个婢女又有什么稀奇的。可这会,徐氏真的有些好奇了,“陛下送来的这些人,前院的管家和侍卫看着还好,可是这些婢女,确实没有规矩,这是为何?”
刘氏挑了挑眉,目露赞赏。“后宫近些年早就不成体统了。”
她是命妇,常去宫中给太后请安,便晓得许多事情,这会是揉得细细告诉了徐氏:“后宫中,正儿八经的主子就没有几位。太后自是最大,因此皇后去世后,凤印便交到了太后手中。然而她性好奢靡,懒理中馈,这凤印便被圣人收回去了。”
“再看圣人嫔妃,数得着的高位嫔妃,也没有几个。这其中,也就萧昭容生育长平公主,独享一份体面,只她生产后大病一场,潜心修佛,便是与公主都不甚亲密,更别提争宠了。”
“主子不上进,宫女也难以上进,因此这些年来,内侍说话分量比女官还要好使一些。”
刘氏目光幽幽,就觉得徐氏命挺好。这般性格,这种身份,也得了圣人的另眼相看;虽然生了一个女郎,却因为圣人子嗣稀少而显得倍显珍贵;如今,圣人竟还打算接她进宫,欲立为后。
她心想,只要活得久,什么事情都能碰上。
徐氏“哦”了一声,起了一些好奇的兴致:“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皇后...”刘氏神情有些恍惚,轻声道:“是一个敢爱敢恨、活得自由的女郎。”
徐氏微微一怔,似乎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皇后作为中宫之主,自要恪守宫规,统治六宫,母仪天下,怎么可能活得自由呢?
她陷入思绪中,而后被丑奴的哭声吵得回神。
丑奴大概还小,不是很难带,也不是很爱哭,只有饿了和臭臭的时候会哼唧哭泣。她这一哭,好似整个房间都活了,都去伺候丑奴了。
只有云香,贴心地又给徐氏续上热茶。但徐氏的心神,也多在丑奴身上,坐在一侧看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小雨滴答,烈风拍打着轩窗,景熙帝撑伞前来,惹了一身凉气。刚进屋子,就有奴婢上前伺候,另有侍女端茶送水。他在屋里喝茶暖了一会身子,先去看望丑奴。
丑奴这会已经睡了,侧趴在榻上,后背上盖着徐氏缝制的衣裳,露出的侧脸肉嘟嘟的。
景熙帝还是洗三过后第一次见她,总感觉这个孩子同那时很不一样,变化特别大,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却觉触感细腻柔软。
很难说清那一刻的情绪,欣喜又彷徨。
他记事早,到先帝身边时已经有了一些想法。那会突然换了父母,难免有些性子,于是他眼睁睁看着亲手喂养他的代王妃,跪地磕拜于先帝面前,向他展现了权力的模样。
景熙帝自此努力读书、练习武艺,一刻也不敢松懈。大约因为如此,景熙帝对先帝敬多过爱,对他的驾崩也只是有些伤感罢了。他能做的,就是让先帝死得体面,享尽身后尊荣。
他有些出神,明明已经做父亲很久了,却好像是第一次做父亲。这样的他,同先帝又有什么区别?
景熙帝敛了心神,回了徐氏的屋子。
屋里的味道已经散去很多,徐氏的身体也舒服了很多,这会很是兴奋地同景熙帝说着丑奴身上的变化。
“有一股奶香的味道,特别可爱。”
“眼睛变大了,乌黑清亮,特别像我。日后一定是个漂亮的女郎。”
“就是臭臭有点臭。”
只是一些很小而简单的事情,毕竟丑奴太小了,一日过得很重复。可徐氏却很开心,脸颊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景熙帝静静地听着。他其实处理完政事后会很喜欢安静的氛围,那会让他紧绷的头脑更加舒服,可是在徐氏这里,他很少觉得吵闹,就觉得放松。心里刚升起一些对徐氏的爱意,就听徐氏小嘴叭叭的,“那个是臭的也就算了,怎么她的脚丫闻着也有点臭,是不是随你?”
她是真的很疑惑,但是又说不上来那味道是什么样子。
景熙帝气笑了,“好的随你,臭就随我是吧?”
“你不是练武么?肯定会出汗啊,臭不是很正常么?”徐氏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景熙帝莞尔,作怪地蹬开靴子,动了动脚,“哪里有味道?”
徐氏动了动鼻子,一本正经地道:“就有就有!”
她话刚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大约生完孩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徐氏的注意力被转移了,现在大多心神都放在了孩子身上,以至于有些小情绪,被下意识地忽略了。这对她来说,着实是个好消息,既能打发时间,又能不去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和景熙帝的相处开始有了变化。两个其实并不熟稔的人,好似通过这个孩子,有了更深层次的联系,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啊。
景熙帝穿上鞋,随口道:“你整治府里了?瞧着有些规矩了。”
徐氏笑道:“只是调整了一下月银而已。”
景熙帝点了点头,夸赞道:“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你能想到这,真得令人刮目相看。”
徐氏矜持地笑了笑,略一思忖,询问对方的意见:“府里有些人,我不是很喜欢,要送到哪里去?”
景熙帝顿时笑了,还是要再学学。
做主子的,对哪个奴婢的喜欢与否并不重要,只要它有用,就可以了。再讨厌的人,只要用对了地方,也会变成一把利器。而做主子的,最重要的就是学会用人。
但他很喜欢对方这种态度,稍加思索,笑道:“送回掖庭宫吧。”
“那可要她们管好嘴巴。”
景熙帝笑而不语,这宫中,哪有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