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光宅坊清幽寂静,也不知哪户养了小狗,拴在门口的树下,冲着来往的车辆呲呲叫唤。
平阳走得慢了一些,手里捏着几颗果子,金子铸的。轻轻一掂,小小的一颗很有分量。可见这孩子虽是女郎,却也是被圣人放在心上的。
“姑姑。”晋王掀起眼皮看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牵了一下嘴角。“您今日好耐性,可是在等我?”
死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平阳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姑姑知道你心情不好。走吧,今日姑姑陪你喝酒。”
晋王挑了挑眉,“姑姑这话可是说错了,咱们卫家添丁进口,我心情好得很。”
平阳不太相信。这倒霉孩子,妻子没了,小妾也半死不活地在牢里蹲着呢,他能心情好?
晋王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上了平阳公主的马车。
庖房早已备好了酒菜,两人盘腿而坐,端起杯盏碰了碰。
平阳仰头一饮而尽,细细品味,感叹道:“这温过的酒,到底不如凉的好喝。”
晋王喝了一小口,便将杯盏放下。他不好饮酒,总觉得有股酸涩的味道,“姑姑今日怎么来了?”
平阳冷哼:“瞧你这话说的,这孩子还得叫我一声姑婆,我怎么不能来?”
“你明知道,阿兄是不愿意让你来的。”晋王语气幽幽。“你夫家莱国公,教唆御史台的人逼迫阿兄选秀,他可是很记仇呢。”
平阳蹙起了短眉,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论身份,莱国公是你的表哥;论地位,他是朝廷大臣,在其位,谋其政。圣人快至而立之年,膝下嗣子空虚,你该知道这该有多么危险。”
她脸色一沉,眉间带了些忧虑:“也不知你阿父是怎么教养的,他从前年龄还小,不近女色也就算了。现在...”
晋王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姑姑说的哪里话,哪个男人不好色?他现在不就对徐氏上心么?你只参加了洗三,却不知他可是光明正大地同徐氏办了婚宴,今日参加洗三宴的这些人,可都是参加了婚宴的。”
他这话说的又快又急,平阳公主听得心惊胆战,以为他对徐氏还留有感情,对圣人也有了怨恨,也顾不上询问婚宴的事情,安抚道:“好孩子,姑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平阳也知道景熙帝做得不地道,可她是看着那个孩子长起来的,知晓他曾经的艰难,很难不心疼他。“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你们是一母同胎的兄弟,不能为了一个女子闹翻了。”
晋王胸口起伏不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正因为我们是手足,我至今都没有告诉母后,还在母后面前为他遮掩。”
“无邪。”平阳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巴掌拍不响,纵使你阿兄有错,那徐氏也并非无辜。这世上女子各有其色,我再为你挑个好的如何?”
晋王冷然,面露嘲讽,“再挑个好的,又让他给看中了可怎么办?”
“你这孩子!”平阳拍了拍他的臂膀,“徐氏是你的第四任王妃,圣人这些年可就看中了这一个。你当他是什么风流性子?”
平阳有些失望,“可惜啊,生的是位女郎,还是在宫外定居,不是很方便伺候圣人。你说,我挑几个和徐氏相像的,送给圣人可行?”
晋王笑了笑,“姑姑,你刚才还说他不是个风流性子,你觉得能行么?况且...你怎知,旁人没有这样做过?”
平阳一怔。
天上又飘起了雪,狂风袭卷着飘雪,装点了黯黄的烛光。
英国公身上满是酒气,可他的眼睛却很清亮,甚至还有些凌厉。
侍女服侍着他洗漱,而后英国公披着一套皮袄走进寝间,坐在了榻上,摸起案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茶是凉的,却压不住心中的火气。
“你听到了么?陛下...有意纳慧如为后。”
刘氏早已洗漱完毕,头发散开,轻轻用膏按压皮肤,“日后出口还是要谨慎些。二房已逝的晋王妃闺名唤作慧如,咱们房里的十三娘,闺名可不是叫这个。”
英国公猛然回神,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你不说我都忘了,小十三大名叫什么呢?”
“她从前养在庄外,哪有给她起过名字,便是小名都不知道。”
英国公已经记不起已逝的十三娘了,便是赶到庄子上曾经伺候他的女子都忘记了名字。闻言也只是淡淡的蹙了眉,“她生母是起过的,只是那女人现在已经半疯半癫的,哪里还认得人?”
刘氏并不言语,那是她还没有嫁进来之前的事了,是他们造的孽。可是这后院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即便不是她的因,却也成了她的果。
她转而说起其它的事情,“圣人让我多教十三娘一些,你说,我该教些什么?”
英国公稍稍思索,便道:“她从前养在小妇身边,怕是对主母一职很不了解。你看今日洗三,那些婢女侍从,散漫多言,可知她御下不严,若是以后真的...后宫不光只有嫔妃,还有内侍和宫女,这其中势力交错复杂,她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
“她身边只有一个陈嬷嬷是从咱们府里出去的,再给她挑上一些人送过去。”
刘氏心里有谱了,“我知道了。”
她出身彭阳刘氏,也是士族女郎。虽已没落,却从小便被当做淑女教养,掌钥管家自然不在话下。又做了多年国公夫人,待人处事很有一套,因此只是稍加思索,便对教导内容有了成算。
次日,她便回了趟娘家,从中挑选了四个做药膳极为出色的庖娘,还有四个专门伺候产妇的嬷嬷,而后对兄长刘大郎低语:“这是去伺候贵人的,嘴一定要严。咱们家能否起势,全靠这一回了。”
刘大郎目光一凝,婚姻乃是两姓之好,共同进退,相互扶持。作为姻亲,有些事情他是知道一点的,但不多。可这一点,足够让他窥得几分真相。因此语气沉沉,“都是族人,尊我嫡脉,你放心用。”
刘氏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回头调教了两日,便送到了光宅坊中。
“女子生产极耗元气,这些人嘴严手巧,你放心用,等你身体好了,我便接回去。”
徐氏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只是身体很不舒服。因此对刘氏的来意很是欣喜,目光都很温和:“阿母,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心里不知道多感激了。”
这个时候是靠不上景熙帝的,他什么都不懂,只会让曾奉御天天过来诊脉,喝完药还是觉得不舒服,但是私密之事又很难启齿。
刘氏也是过来人,自是懂得的。
徐氏认了八人的长相,想起庖房原来的那些人,微微蹙眉。“庖房的人数有些多了,但是地方却不大...”
她才刚简单思考了一下,刘氏漫不经心地抚着头上的发鬓:“您是主子,下人自有下人的活法,您不必思虑这些。”
徐氏这时还不解其意,但很快发现,庖房的餐食一日比一日精致,便是送餐的奴仆,脸上也带有一番志气。
她看向刘氏,见其不语,微微凝眉,而后让陈嬷嬷...但陈嬷嬷最近多用心照顾丑奴,很难离开。徐氏便点了常在屋里呆着的一个眼熟的侍女,让她去庖房转了几圈。
这时,刘氏问道:“您身边可有掌事侍女?”
徐氏一愣,语气有些迟疑,“可能是晴山?”
“那她现在何处?我从前来过几次,也未见她在您身边伺候。”
刘氏微微含笑,“您可知,这掌事侍女是要日夜陪在您身边的,是以后要陪着您一辈子的可心人。因此这做掌事侍女的,一定是您最信任、最知心、最有能力的一批人。”
她顺手拿了自己做例子。“我身边的掌事侍女,是同我一起长大的,感情自是深厚。等我嫁进国公府,她们便是我的陪嫁,为我打理嫁妆;等我生了世子,她们有的还会成为我孩子的乳母;等我站稳了脚跟,她们有些会同国公府的管事成婚,方便让我掌管中馈:等我老了,她们就成了掌事嬷嬷。”
“你伯父现在不在这里,我便对你说句实话。”刘氏笑了笑,“名为主仆,实为姐妹。便是父母,都没有她们陪我得久。”
“陛下让你进宫,可这宫中寂寞,你若是身边没有得力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懂您的意思。”徐氏神情有些恍惚,“我从前在国公府,身边也是有亲近人的。”
她有些淡淡的难过,“可我那时的日子不太好过,养不起她,便让她走了。”
若是府里所有奴仆的月银都是中公出,那他们也只会向着家主和主妇。可府里这么多院子,这么多小主子,都想要只听自己话的心腹。若连月银都不给她们发,凭什么只听你的呢?因此便有了一个默认的规则,除了中公干活的,大部分的奴婢,在谁院子里干活,便会由谁发放月银。
徐氏从前并不富裕,是养不起什么心腹的。
刘氏的笑容淡了一些。这人呢,孩子多了也不好,争权夺利;少了也不好,子嗣凋零乃是宗族没落的重要原因。
“那晴山的月银是谁发呢?”
“自然是...”
徐氏下意识微微俯身,手上一根彩绳在白皙的腕上很是显眼,“陛下不管府里的事情,每次来,都会给我一些金银,我每月会在账上放上一笔前维持开支。这府里的人,都是我养的。”
刘氏点点头,声音轻飘飘得。“既是你养,自是听你的话,伺候着你。不听话的,你养着作甚?”
徐氏若有所思。
等那小侍女从庖房回来得时候,她恭敬有礼地说了庖房的所见所闻。
徐氏笑了笑,看她很是面善,口齿也很伶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女微微仰头,一笑嘴边便有一个小酒窝,“奴婢求郎主赐名。”
“今天的云真好看,唤你云香吧。”
刘氏喝了口温茶,周身暖和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晚了,不好意思,给大家鞠个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