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心中一颤,面上有些不自在,不敢看他。她轻咳两声,声音很低,“我想先梳洗一下。”
脸颊上的那双手掌松开,徐氏坐在月牙凳上,背对着景熙帝,对镜将头上的发钗一一取下,然后稍稍梳洗。
景熙帝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装扮,伸手及时送上帕巾。
徐氏睫毛轻颤,沉默着擦好了脸,将青色外衫脱下,挂在木枷上。她退后两步,静静地看着这身婚服。比起从前晋王妃那件奢华的礼服,面前这身要遵循礼制,显得很是普通。只是在布料和刺绣上下了一番功夫。
即便如此,到底备婚期限短暂,算不上精美。
景熙帝又来到徐氏的身侧,微微伸手扶在她的腰间,声音低沉温和,又带有一丝歉意,“时间有限,婚事办得简单,是朕之过。日后待你进宫,朕再补给你一个盛大的昏礼。”
徐氏身子一僵,很快就放松下来。她摇了摇头,眼睛里有着复杂的碎光,“陛下有心了,我不在乎盛大还是简单。”
晋王妃的昏礼还不够盛大么?她依然没有感受到爱,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王三郎的昏礼虽然很是简陋,却很热闹,这就够了。
她不敢抱有什么特别大的期待,只觉得现下的生活比起国公府已经好上许多。
徐氏走向床榻,腰间那双炽热的手掌始终紧紧跟随。她脚步一顿,复又行走,而后脱去鞋袜,上了床榻。
“陛下,该...”
烛光下,景熙帝嗓音低哑,他不紧不慢地扯下红色婚服,扔在一侧的案桌上,坐在榻上。“该唤我什么?”
徐氏一滞,小小的一团身体乖乖地端坐在榻上,一张芙蓉面眼角晕红,水眸潋滟,更添几分妩媚。她头有点晕,扶着脑袋想了一会,才缓缓开口,“夫君。”
景熙帝轻轻地应了,他半蹲在榻前,一只手撑在榻上,另只手摸上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声音低沉,“真聪明。”
徐氏笑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从来没有人说她聪明,只好上榻拎起一侧的丝衾躺了进去。
景熙帝顺势躺在她的身边,摸过一侧案上的扇子,轻轻扇动。“怎么不说话?困了?”
徐氏散落的发丝被吹得东倒西歪,“大喜之日,我怕说错话。”
她确实比从前沉默许多,身边熟悉的嬷嬷和婢女不在,这里的每一个仆人都不认识,也没什么人跟她说话。唯一稍微熟悉些的景熙帝,也只是隔三差五过来一趟。他很忙,匆匆来,匆匆走,只有百官放旬假的时候才能在这里多呆上一段时间。
不可避免的,徐氏总感觉自己的郁症似乎要犯了。
景熙帝微微侧着身子,将徐氏的发丝撩到耳后,顺势将手放在她的腰间。他总是喜欢碰触她,忍不住想离她更近一些,也是想让她更为习惯和熟悉这种碰触,不要总想着逃避。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去考虑说话是否能让对方满意,你满意就好了。”
徐氏有点委屈,忍不住侧睡,瑟缩着身子。“可是这里没有什么人陪我说话。我也不能出门,不能骑马,我已经很久没见小如了。”
景熙帝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安抚,温声道:“谁说你不能出门的?你想回国公府,想去闲逛,都可以。朕不能常来,并未对你拘束,只是你的身子还在调养,又在坐胎,骑马打猎对你来说过于危险,这里地方也小,不适合照顾小如。”
声音真得很好听,语气也很温柔,徐氏很难抵挡。
她是很喜欢温柔的人,大概是总有一种人性高尚的感觉,很容易放下戒心。
徐氏犹豫了一会,伸手搭在他的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真的可以出去么?”
景熙帝轻声安抚,“光宅坊里有待漏院,每天五品以上的官员,上朝前都在这里等待休息。朕若只是单纯地将你藏起来,就不会让你住在这里。”
他伸手摸着那张白嫩的脸庞,喉结滚动,“你这张脸,命妇识得,重臣也都识得,真以为旁人不知道你就是晋王妃?那又怎么样呢,朕明面上给你个身份,他们心里就算知晓也无法多说什么,只要朕不是昏庸之辈,他们就会帮朕说话。”
徐氏忍不住蹙眉,“那他们是不是只会骂我?”
...
景熙帝忍不住笑,一本正经地给她出主意。“你也可以让他们帮你说话?”
只要一想,徐氏就觉得头疼,抱怨道:“那我岂不是要贿赂他们?这么多人,得要多少银子?”
景熙帝将脸贴近她,温热的呼吸一下子喷洒在她的脸上。瞧见她想避开,伸手扶着她的脑袋,“也有一个简单的办法。你生个儿子,他们就会为你说话了。”
“怎么会?”
徐氏身子轻颤,胸口一起一伏,“他们只会觉得这个孩子出生不正。”
“而且,万一是位女郎呢?”
景熙帝轻笑,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声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沙哑:“无论是男是女,只要朕以后的孩子皆由你所出,他们就会自发为你说话的。”
徐氏被他按住脑袋不能动弹,只好睁着眼睛静静地瞅着他。她虽然不算聪明,却也能听出这话语中的意义,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想过这事,她也刻意地不去想。
景熙帝不能常来,她又怀有身孕不能伺候,对方的这个身份,总是有人一直惦记的,他也不是那种会委屈了自己的人,临幸后宫也是正常的事。
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景熙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大概是醉了吧。
徐氏微微垂眉,纤长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暗影,声音柔柔软软的,像是撒娇,又像是求饶,“您明日还要上朝,该歇息了。”
不想面对的总想着先逃避,大概也是人的本性之一。
景熙帝轻轻将手松开,温声道:“睡吧。”
徐氏下意识松了口气,端正睡姿,闭上双眼,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喜烛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偶尔有几只不长眼的蚊虫嗡嗡作响。景熙帝微微蹙眉,袖子一挥,便无声响,他一边慢悠悠地扇动扇子,一边伸手摩挲着那张白皙秀美的脸庞,喉结滚动。
他虽不喜对方的逃避,却也想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要些安慰和放松。
景熙帝犹豫半刻,俯身在那张粉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他们曾经在宫里亲密无间,也曾在这座宅院里同床共枕过,该做的也都做过,只是唯独亲吻,双方彼此心有默契地避开了,仿佛那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不该出现在他们的身上。
可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不要让朕等太久。”
*
次日,徐氏醒得稍晚,已经过了巳时,日头正盛。
她用了早膳,便见晴山拿着一叠礼单走了过来,放在榻桌上,轻声道:“这是昨日收到的礼金和贺礼,都已经登记在册了。”
徐氏点点头,随手拿过一张仔细看了起来,不禁咋舌。“这也太多了吧。”
礼金还算正常,附带的贺礼才是重头戏,名家名画、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写满了好几章纸,这还只是其中一份贺礼。她对名画不是那么感兴趣,倒是旁的有些心动,便去了库房一一核对,挑了一些自己喜欢而柔软的布匹。
正要离开,脚步顿住,徐氏指了指放在盆里的乌龟,“那是什么?”
晴山瞥了一眼,笑道:“是汉王送来的神龟,留着做药膳的。”
徐氏无言沉默,情绪复杂,过了一会才缓过来,问道:“是给陛下吃的么?”
晴山神色一顿,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
徐氏顿时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回了正院。她看着手里的布匹,细细触摸感受,又挑了两件浅色花纹,唤人拿去水洗,然后自个儿选线挑针。
若说徐氏有什么兴趣和特长,也只有缝纫了。一来生母教导用心,日后嫁人生计艰难也能拿来糊口,二来也是徐氏做得多了,熟能生巧,便也有几分功底。
徐氏在国公府的时候,生母都要惦记她的月银,更别提私下贴补了,因此日常服饰只有中公每季定量发放,但尺寸大多不是很合身,还需要自己修补。尤其十岁以后身子抽条,有了美丑之念,便不想再穿同其她姐妹一样的衣服,因此主动开始裁剪缝制衣服。
她大约有些天分,这方面很少走过弯路,只是嫁入晋王府后,便没有动过手了。
这会儿无聊,便准备重新拾起打发时间,给孩子做两身衣服。
阳光灿烂,水洗过的布料干得很快。徐氏把布料放在案上,拿出鸾剪就要动手,忽然停住了。
这孩子的尺寸应是多少?
她很少见到刚出生的幼儿,又不曾孕育,自然有些手无举措。于是想了想,叠好布匹,又拎了盒糕点去了张娘子家。
大概是在这个巷子中认识的第一个人,还是她的媒人,徐氏对她就有点雏鸟情节。
张娘子这会正在晒蒜,长安城中普通百姓家有院落的,少有闲情雅致种花养鱼,都是用来种菜养鸡。她家最为典型,院中种了许多蒜和菜,大部分拿去市场卖,剩下的留着自己吃。
徐氏悄悄踮起脚跟,有些犹豫。“张娘子,您先忙,过会我再来。”
张娘子冲她招了招手,“你来得巧,我正要找你呢。”
她自觉收了王三郎的昂贵媒费,又吃了上好的宴席,对徐氏心有亲近。遂捡了一些晒好剥好的好蒜,装好一箩筐,等着给徐氏送去。
“今年小满前起的蒜,最是新鲜,给你留了一筐。”
徐氏有些意外,连连摆手,“这怎么好意思?”
“不值什么钱,家家都种,吃都吃不完。”张娘子净了手,又端了一壶茶来,四下瞅瞅,小声道:“昨夜刚刚洞房,你身子可有不适?”
徐氏微怔,听懂意思后不由面红耳赤,含糊道:“都挺好。”
张娘子暗暗惊奇,怎么这都嫁了两次,还这么羞涩?到底是年轻娘子,皮薄。
她笑容爽朗,“找我有事?”
徐氏摸了摸微烫的脸,有些不好意思,“我娘家嫂子还有几月便要生了,想着给侄子侄女做两件衣裳。只是从前没有做过,便想问问您。”
“呦,这可不好做。”张娘子微微蹙眉,虽说这寡妇再嫁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到底有些娘家嫂子忌讳这事,更有甚者都不让守寡的姑子进门。
她瞅着徐氏搬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不曾见过亲戚往来,也知关系一般。况且作为媪婆,她只见了徐氏双亲,就感觉双方关系不是那么亲近。
张娘子有些怕徐氏的好意无人心领,便道:“小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你做衣裳也穿不了多久。只是你作为姑姑,有这祝福之心,不如便做件水田衣吧。”
徐氏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些意外:“不曾见过水田衣。”
“从前僧人袈裟都是一片片从百姓手中化缘的碎布缝制而成,形似水田,便得了这名。这几年,坊间便流行用各色零碎布料拼接而成水田衣,以此给孩子祈福。”
张娘子见状,便去寝间拿出曾给自己儿郎做的水田衣,递给徐氏看看。虽是有个衣字,又不局限于衣服,也可用来做裹被。整件色块相互交错,互为独立但又形成整体,看久了也很顺眼。
她见徐氏有些心动,又给出了主意:“你刚搬来,不一定有这么多的碎布头。你可以挨家挨户去换一些,就当做是给孩子的祝福了。”
徐氏深深地心动了。她没有得到过什么父母之爱,自身也不是个爱意满盈之人,但对于腹中胎儿,也确实会有一些不一样的观感,越来越期待。
于是她从张娘子这里选了一块碎布头,又回府里包了一些糕点,这是昨日喜宴剩下的一些,都是干净的,不吃就浪费了,然后挨家挨户敲门,唤了一些碎布头。
一一水洗晾晒,铺在案上,徐氏准备做裹被。
她算了一下,这个孩子到月底才满三个月,那么也要到明年冬末,才能降生。那个时候天气还是很冷的,还是要多做一些厚的衣服。
这样想着,似乎乏味无聊的生活有了一些充实感。
她摆好碎布,试了几次才发现中间总是缺了一块,于是站在那里开始思考。尽管她挑了还算好看的碎布,但是许多好看的放在一起,颜色就有点花,还是要有个能压住的颜色放在中间。
就如牡丹是百花之首,颜色艳压的...
徐氏略一思忖,便去取来昨日两人身穿的新人婚服。景熙帝是红色的,还绣着暗纹,很是艳丽;而徐氏是绿色的,颜色稍稍老成,但很漂亮。
她想了想,比划了一下水田衣中间那块大小,拿出鸾剪从红色礼服外衫上裁下一块放了上去,正好贴合。
只是想想又有些不甘,凭什么只裁他的?徐氏心思一转,又从新娘礼服上裁下一角,切割成四块,分别放在裹被的四个边角。
此时已经晌午,徐氏正在劲头上,又忙了一上午,连午饭都多吃了一碗,惹得晴山又惊又喜。她用完膳,迫不及待地回到寝间,执针缝起裹被来。
一连几天,景熙帝不曾来过,徐氏忙于缝衣,倒也不曾记起他来,沉浸在一种淡淡的满足中。
她做好水田衣,就开心地拿去给张娘子展览。其实缝制途中,张娘子多有来往,偶尔也给一些指点,对水田衣早已没了什么期待。只是看着徐氏一脸兴奋的模样,不由地夸奖两句。
谁不喜欢别人夸奖呢?
徐氏更来了劲,便想着再做一些衣裳。只是她看着那件新郎礼服,心中有些发虚,挑了件布匹给景熙帝做了一件青色袍衫,洗过之后顺手放在了木枷上,然后继续挑选布料,准备再做点别的。
大概是日子渐长,她又长时间坐着,好些天腰都有些酸,精神也有些疲惫,便打算歇息两天。
她卸了些劲,在浴斛里懒洋洋地泡了个热水澡,披着外衫回了寝间,在晴山的读书声中慢慢睡着了。
睡意朦胧间,徐氏感觉有人在她唇上轻吻,慢慢睁眼,就看见景熙帝的那张俊脸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互相打在对方脸上。
一时之间,两人对视,徐氏有些尴尬,心头一阵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