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又冷了两天,太阳才露了出来,带来些许暖意。
晋王到达府苑的时候,便见门口正在挂着牌匾,是为“如意苑。”
他下颌微微扬起,抬头仔细看着这三个字,声音冷淡,“寓意倒是不错。”随后越过跪下的一种奴仆,向院里走去。
院里也跪着乌压压的一片人。
宋明好奇张望,在院中多看了几眼。
晋王脚步微顿,微微回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看的,还不跟上?”
宋明点点头,跟了上去。
那厢徐氏已经得到了消息,却也不急,慢悠悠地梳妆。
她这几日有些没睡好,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浑身提不起来劲,便让婢女梳个小巧的发髻。
群青给她梳了一个双螺髻,以金碧珠翠妆点,又用朱砂在额间描上花钿,方才为她更衣。
漂亮的装扮总能让人的心情好上许多。
徐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情愉悦,面带笑容地推开隔扇走了出去。
晋王抬头望去,神色淡漠,移开目光慢慢喝着茶水,“气色看不起不错,身子可是好了?”
“还是老样子,只是画了白妆遮掩。”徐氏靠在凭几上,莫名地心里有些发虚,便转移了话题。“还未恭喜王爷,一是府里又进新人,二是任职于兵部,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晋王眼底泛起一抹冷色,沉声道:“本王知你与她在宫中闹得不愉快,也不想多言。只是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凡事有度,勿要多生事端。”
徐氏瞥了他一眼,语气懒散,“从前之事,母后已经作出处罚,我也无甚怨言。殿下让我牢记身份,也该给我王妃的体面才是。”
她轻轻叉起一块杏花酥,“哪有让一介孺人把持中馈的,说出去也不怕旁人耻笑。”
若是回到王府也无事,左右是晋王先疯,离她受害还有半年时间,可以慢慢查探。
晋王细细打量着她,却也没有多少温色。“若不是你身体不适,哪能轮得到她?”
徐氏的手一顿,而后放下,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晋王,“虽是如此,你这样做法徒增误会。便是府中之人,都认为你是为你宠妾灭妻,引得夫妻不和。”
晋王微微蹙眉,“本王做事,还需旁人指教?”
徐氏挑了挑眉,心里忍不住嘀咕,就你这这副不张嘴的模样,真不知道与你相爱之人是怎么容忍的?难怪最后发疯了,肯定是对方不要你了。
难怪上辈子宋瑜没进门。
她端起茶杯,轻轻用杯盖拂去热气,喝了一口茶水,便将茶杯放下。
正巧看间宋明微微躬身,替晋王续上一杯茶水。
徐氏眼前一亮,想起自己中毒之前,府里最先去世的是宋明,听说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只立了衣冠冢。她那时没有多想,只觉得可惜。如今想来,好好的一个有品阶的宦官,怎么会去世的这么突然呢?会不会与自己中毒之事有所关联呢?
她仔细回想,对方去世时,应该是...六月底的事情,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徐氏扬了扬下颌,“王爷,我许久未管中馈,温孺人又不宜操劳。这段时间,便让宋明呆在我身边吧。”
晋王下意识拒绝:“他是本王的人。”
徐氏道:“只是搭把手而已,王爷不会这么小气么?”
晋王沉默片刻,刚想开口说话,便让宋明抢了先,轻声道:“有事,殿下吩咐便是。”
徐氏微微一笑,“王爷,那就回府吧。”
晋王只好吩咐一句:“宋瑜进门,不用大办,你看着弄就行。”
徐氏微微一怔,应下了,只是心里有些纳闷。
既是爱人,怎么进门这么低调?这也太敷衍了。
果真男人都是一个样,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宋瑜的进门,又会引起怎样的变故?
徐氏不知,只是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迷惘等复杂心绪,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正如那天危急时刻的杀牛一般,人到了某种境地,只能朝前看。
晋王陪着徐氏去了东市,在几处大的铺子里逛了逛,买了些东西,装作夫妻和睦的样子,随后又将徐氏送至门口,不情不愿地留下宋明,才前往兵部。
徐氏看见他走了,心里松了口气,小声对宋明吐槽,“宋大人,王爷小时候,也这么会装么?”
两人虽然成婚有些日子了,但着实算不上熟,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还是成婚那日,双方隔着衣服扶了下手。婚后晋王更是连初一十五进正院的规矩都省了,总是宿在书房苦读,双方在彼此心中慢慢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说不上对方什么脾气秉性。
只是她重来一回,稍比从前多些接触,便发现晋王这个人又冷又怪。
宋明一愣,微微出神,声音有些温柔:“殿下小时,很招人喜爱。”
徐氏倒也没有意外,太后的遗腹子,圣人的亲弟弟,宫中谁不讨好?若不是连克三妻,名声有碍,她也攀不上这样一门婚事。
思绪沉浮间,一行人进了玲珑院。
院子打扰的很是干净,靠墙的那一边还移植了许多花卉,树木初展绿色,便是那个废弃的小池,也重新注入活水,放入几条小鱼,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
徐氏有些惊喜,侧头看向宋明,“你准备的?”
宋明微微颔首,声音轻柔,“殿下若是不喜,奴婢再唤人规整。”
“怎么会不喜欢呢?”徐氏的声音有些喜悦,“你做事一向稳妥细心。”
她看着宋明的目光都温和许多。
大概是很少有人对徐氏好,所以旁人若是对她友善,她心里就会有些难受,总觉得自己亏欠对方。
即便宋明的这种善意是附带的,她也依然有些感激。
徐氏暗下决心,尽力帮宋明摆脱早逝的命运。
她四下环顾这处院落,本打算搬离另寻住处,现下却打算还是暂时住着,以免打草惊蛇。
一连几天,徐氏窝在玲珑院里,在宋明的帮助下查看账目,理清来往。除了口舌之欲强烈一些,倒也没什么不妥。
徐氏这般自在,兰苑里的温孺人却有些坐不住了。
她从前还算颇有耐心,毕竟一介庶女在后院中讨生活确实不易。只是嫁入王府后便养出些脾气,尤其怀孕后更是暴躁,便是做事也好思虑不周,所以再听到新人分配到的宅院时,便忍不住发了火。
婢女们默不作声地听着明厅传来的碰撞声,闷头打扫地上散落的陶瓷碎片。
温孺人眉头紧锁,坐在榻上捧着自己的肚子喘着粗气,“她一个还没进门的孺人,还想压我一头?王妃怎么能把竹苑给她!”
她的兰苑不大,风景也是一般,只是稍稍靠近前院才继续住着,但是产子后便有些不够用了,因此早早选定兰苑,到时候说一声就搬过去。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倒是被旁人住了去。
宋嬷嬷上前安抚,低声道:“到底是太后的娘家人,王妃也要给个面子。”
“宋嬷嬷你看见了么!”温孺人冷声道:“这才几天,掌家权没了,竹苑也没了。我看啊,再过些日子,殿下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
宋嬷嬷顿时心生寒意,声音有些急,“孺人,这可不是在温府,您可不要胡来。”
温孺人温声道:“我怎么会胡来呢?”
她单手撑着小脸,语气怅然,“我只是想啊,要是咱们的宋孺人,暂时生不出孩子就好了。”
“这样,我肚子里的孩子,可就是府中唯一的子嗣。”
温孺人轻声道:“等我怀上晋王的孩子,这个孩子才能保住。”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面色微冷,神色复杂,“我得好好想想。”
宋嬷嬷悄悄地倒吸一口凉气,“可这孩子...”
“它以后会是晋王的孩子。”
温孺人轻轻一笑,“嬷嬷,你怕什么,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宋嬷嬷咬牙,低声道:“孺人,别急,当下要把住晋王的心。”
“才能子凭母贵。”
“宋孺人...”
宁寿宫内,阮姑姑身形袅袅地走了出来,“孺人,您最近还是不要来了,安心回卫国公府待嫁吧。”
“我知晓娘娘不愿见我。”宋瑜身形削瘦,面色苍白,她将手中的食盒递过去,“这是娘娘喜欢吃的水晶龙凤糕,有劳姑姑帮我捎给娘娘。”
她跪下,恭恭敬敬地在门口磕了三个响头,“是瑜儿做错了,辜负娘娘的一片真心,还望娘娘保重身体。”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太后听到动静,往旁边啐了一口,眉目写满了不快。“还背着本宫爬上了无邪的床。”
宋嬷嬷端起药碗,用汤匙慢慢搅拌,劝道:“宋瑜还算伶俐,又是从您这出去的,日后照顾王爷,您也能放点心。”
太后猛然站直身子,“本宫放什么心?她这一搅合,无邪还以为是本宫安排的。”
“他出宫后,越发地不亲近本宫了。若不是他同晋王妃关系不好,本宫还以为是晋王妃在中间挑拨。再加上这事,估计要怨恨本宫了。”
太后紧锁眉头,胸口起伏不定,“圣人也是,从前对本宫还算孝顺,现在也不来看本宫了。”
她埋怨道:“到底是两个儿郎,不如女郎贴心。若是颖隆还在,定不会让本宫这样狼狈。”
宋嬷嬷气息微重,轻声道:“娘娘想让公主回来么?”
太后微微一怔,不禁呢喃,“怎么不想?都这么多年了。本宫这把岁数了还能有多少日子?可是圣人不发话,本宫又能怎么办?”
她喝下了药,躺下榻上,轻声道:“红袖,你唤人去传消息,就说本宫身体不适,看看圣人是何反应?”
日落西沉,天边布满霞光。
甘露殿内,房间内点燃着沉香。伏在案上的男人,许是刚刚沐浴完,头发有些潦草,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束起。他手执毫笔,握笔的姿势极为秀雅端正,正在白麻纸上细细勾勒出人物画的衣衫模样。
那是一个女子,上着红色对襟复襦,配着蓝色金泥簇蝶石榴裙,手中拿着一把胡刀,微微抬头看来,地上散落着一些沾血的鲜花。只是执笔人并不画出五官,垂头描绘着衣裙。
营营轻声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书信放置在旁边的盒子里,将盖盖上,“陛下。”
景熙帝的手一顿,将笔放下,“什么事?”
“宁寿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娘娘身体不适。”
景熙帝语气淡淡,“唤奉御去诊治,药材从朕私库里走。”
他扶着床榻坐了下去,拿起这幅画静静看着。
营营瞥了一眼,垂头不敢再看。
景熙帝轻声道:“她...回王府了么?”
营营有些不自知地颤抖,“已经回府了。”
景熙帝轻轻嗯了一声,将画纸卷在一起,然后放在烛火上点燃。
不一会儿,火势渐大,他松开手,画纸带着灰烬掉落在旁边的盆里。“日后晋王妃的事,就不用跟朕说了,让她们好生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