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洪辉终究抖着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辉”字最后一笔写完，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钢笔从指间跌落，摔出了裂痕。

离婚协议书摆在眼前，辜洪辉不是不想继续挽回，那话却说不出口。他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会改变，可他拖拖拉拉十几天，给了含英和翠翠什么？

他恨啊！恨自己找不到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平衡点。在含英的退让、照顾下，他已经习惯了一心一意搞工作，好不容易抓起来的事业，现在无论放掉哪一个细节都是缺憾——他放不掉。他终究，终究只能辜负含英和翠翠……

钢笔摔在地上，李含英没去捡笔，而是去收那张离婚协议书。

辜洪辉伸手将信笺纸压住，他的手还在轻颤，极克制，但是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拧出来。他深呼吸，用满是痛色的眼神看李含英：“我们再添几笔吧，我给你一笔钱，还有，还有孩子每个月的抚养费。”

李含英垂眸：“不用，我只要我该得的。”

“可是你们娘俩……”辜洪辉还要再说，被李含英打断：“辜洪辉，你亏欠了翠翠，你要是真心想补偿她，你自己添。但我不要你的愧疚，离婚以后没有任何牵扯，才是对我们最好的结果。”

李含英就是这样的倔脾气，她心里有他的时候，愿意为他受尽委屈，咬牙硬撑也死倔着不松气；现在眼里没他了，又倔得不肯跟他留一点面子情，只愿老死不相往来。

辜洪辉呼吸一滞，心像被石头压着，喘不过气：“含英，对不起，对不起……”

他失态地用手掩着脸，震颤从手指传到手臂，传到全身，他颤得像从脏水里跳出来的狼狈的流浪狗，声音里满是痛苦：“我是想给你幸福的，我娶你是想跟你好好过一辈子的，翠翠出生的时候我曾经发誓要做一个好爸爸，我想一辈子对你们娘俩好，我没想伤透你们的心，我让你们失望了……”

又是那套“他想，他想”的说辞，李含英已经听腻了。共同生活五年，要说完全没有感情，李含英不是那么绝情的人。只是再好的感情都经不起消磨，正如他的愧疚，也终有一天会被时间无情抹去。

这一次，李含英不愿再赌他的感情，她已经输得不能再输。这个男人，连血脉相连的女儿都可以不要，她怎么能高估他这个人？她只能趁着现在，利用他现有的，达到顶峰的愧疚，顺顺利利签下这份离婚协议书。

离婚协议书上不替翠翠争取利益，也不过是李含英以退为进的手段。她从前不屑用这些，更不会对家人用这些，但现在——如果早晚要便宜薄情寡义的辜洪辉和两面三刀的方晓梅，她为什么不替翠翠争取？

在财产分割的事上，李含英态度越冷淡，越可有可无，辜洪辉就越要表现，好赎回自己的愧疚心。最终他给出一笔不菲的抚养费，按李含英的要求，一次性给清，三千块，几乎掏空这个家所有的积蓄。

夫妻五年，李含英对辜洪辉是了解的，只是她从没想过拿捏他，反而总是迁就。现在看来，把握他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夫妻间没了感情，只剩算计，这日子也没什么好过的了。

“含英，你那份也给我。”

辜洪辉从李含英那里要走她那份协议书，刷刷补上财产分割明细。

李含英问他：“你确定？”

辜洪辉苦笑：“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出尔反尔的。这是我欠你们娘俩的。只希望……只希望你们以后好好的。”他声音沙哑，几乎带出几分哽咽，又强忍住。

李含英却已经不愿在这段失败的婚姻多停留，连回忆和感慨都欠奉：“那好，协议书我来保管。明天我们就开通行条，去民政局离婚。”

辜洪辉倏地抬头，顶天立地的男人眼里竟浮上泪意他咬牙，咬到脸上的肌肉抖动，始终没说一句挽回的话。

他恍惚想起含英刚嫁他时，那言笑晏晏的模样；翠翠出生时，她初为人母温柔的笑容；翠翠牙牙学语，踉踉跄跄走路带给他们的惊喜……那些难以言喻的满足，他不愿割舍。

可他有愧。

他想象不到含英烧得手软脚软，想送翠翠去医院，却双手脱力的那种恐慌；也想象不到翠翠趴在窗玻璃上等他，最终红透眼眶的失落。他心里有无数话想说，可牙齿像有千斤重——他什么也说不出口，说什么都没资格！

李含英看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塌下去，像被抽干了力气。她只默默把协议书收好：“明天能办手续么？我配合你的时间。”

辜洪辉扯了扯嘴角，有种被刺伤的痛楚：“好，我早上去车间交代一声，我们上午就去。”

是夜，翠翠高高兴兴地看完电影回来，拉着李含英说要跟她一起睡，要给她讲《金猴降妖》的故事。她还在生辜洪辉的气，她和妈妈是一条战线的，她才不理爸爸这个坏人！

躺在被窝里，翠翠像个天然的热源，暖着李含英。她叽叽咕咕说着电影情节，但因为年纪小，专注力有限，表达能力也不强，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迷糊了。李含英用手指梳着她柔顺的头发，贴贴她的脸颊：“翠翠，我们过两天回外公家吧？”

外公家？翠翠对这个地方印象很模糊，它更多时候只存在于妈妈的讲述中。翠翠对此并不关心，更想知道：“只有我和妈妈去么？”

李含英的手停了停，又继续：“只有我们娘俩。”

翠翠眨了眨眼睛：“我们不要爸爸了么？”

李含英没说话。

翠翠又问了一遍。

李含英叹息：“翠翠喜欢爸爸么？”

翠翠费劲地想了想，把手指伸出来比划：“……一点点吧。”

李含英想说什么，被翠翠抢先：“妈妈的喜欢比翠翠多吧？”不然也不会对爸爸那么好。妈妈喜欢翠翠，所以对翠翠好，喜欢爸爸，所以对爸爸好。但是爸爸就很不好，他没有那么喜欢她们，他对她们并不好。翠翠其实有点儿小心眼，她记着仇。

可是翠翠又想啊：“妈妈要是很喜欢很喜欢爸爸，不一定非要听翠翠的，我不换爸爸也可以，我有妈妈就好。”

多懂事的孩子。听着翠翠稚嫩的想法，李含英红了眼眶。她抱住翠翠，抱得紧紧的，又舍不得抱疼她，像抱着心肝宝贝：“翠翠，我的翠翠，以后妈妈一定对你好，对你很好很好，就算只有我们娘俩也会过得比现在好！”

翠翠回抱妈妈：“翠翠也会对妈妈好，对妈妈很好很好！”

李含英拥住翠翠，听着她困得打哈欠，她用轻柔的歌声把女儿哄睡，在淡淡的独属于孩子的馨香中安稳地睡去，一夜好眠。

又一个黎明降临人间，李含英早早把翠翠收拾好，让她吃了饭去外头玩，她则等着辜洪辉回来，一起去厂长那儿开通行条。711军工厂有一定保密性，职工及家属进出都要经上级审批同意，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

得知辜洪辉要请假出去，肖厂长很惊讶：“发生了什么事？”他管理着整个军工厂，常常和手下的车间主任沟通交流，对辜洪辉的性格再清楚不过——能让他放下工作，急着外出办理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辜洪辉沉默着，他一宿没睡，眼里布满红血丝，脸色难看，正晃神，没留心肖厂长说了什么。肖厂长又对李含英旁敲侧击，见她的嘴跟蚌壳似的撬不开，只能点名辜洪辉：“你们两口子怎么回事？洪辉，你老实跟我说。”

辜洪辉给自己做了一晚上心理建设，仍不能豁达放手，但他想，他和李含英离婚的事迟早会被人知道，是他对不起含英，不该让含英跟他一起承受厂长的施压，便直说：“厂长，是我对不起含英，我们今天要去民政局。”

肖厂长一听这话，哪里还坐得住？对着辜洪辉就是一顿训，骂他糊涂，不好好经营家庭，尽让李含英受委屈。又跟李含英说软话，让她想想这些年的感情，想想辜洪辉的好，想想他们的女儿翠翠，辜洪辉就是有再大的不是，也是可以改正的嘛，总要给人一个机会。

这一番话说得，看似体谅李含英，实际一心在帮辜洪辉说和。李含英早猜到会是这种情况，毕竟亲疏有别，肖厂长肯定站在辜洪辉那边，好卖他个人情。他们那一辈离婚的少，不管好赖都过来了，他自然是劝和不劝分。

李含英便不急着说话，只静静看着辜洪辉。辜洪辉哪里受得了她这样的眼神？那双澄明的眼里没了往日恩爱，反而带上审视，好像在质疑他从中作梗。他辜洪辉再不济，也不是这样的人！

辜洪辉于是坚定地回绝了肖厂长的好意，坚持要开通行条。气得肖厂长直摇头：“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冲动，意气用事！”

不过肖厂长的态度是随辜洪辉变的。他原以为辜洪辉是拿李含英没办法，纵着她闹，他们夫妻的事他也听说过，料想辜洪辉是舍不得放她的。但看辜洪辉也是一心要离婚的样子，这是过不下去了？那他自然不能再拦着。

要他说啊，这个小李同志也是思想境界不够，男人在外头工作，那也是为了家庭，她怎么就有那么多不忿？肖厂长不是很瞧得上她，想了想，刷刷签下通行条——就随他们去吧，辜洪辉为人正直，踏实肯做，二婚也不会差，至于李含英，迟早有她后悔的！

从军工厂出去，李含英并辜洪辉坐上前往县城的中巴车，到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离婚这事，只有在民政局最常见，工作人员神情都是平静的，像流水线上的工人，签字、盖戳，仿佛设定好的一般精准。

“请拿好你们的证件。”

工作人员正说着话，外头走进一对新人，拾掇得干干净净，笑吟吟的，眉眼间都是对婚姻生活的向往。辜洪辉一下子看痴了，想起五年前他跟李含英领证的情景，那画面仿佛还在昨天，他们怎么就走到现在这样了？

从民政局出来，两人又匆匆赶去派出所，把李含英和翠翠的户口问题解决了。事情了结后，李含英让辜洪辉先回，她要去火车站。

辜洪辉的喉结缓慢滚动着：“明天就走？”县城火车站的预售票只卖当天和第二天的。

“嗯，明天走。”李含英答道。毕竟带着孩子，不能太匆忙，不然她今天就想走，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走得这么急……辜洪辉哑声说：“钱还没转给你。”

李含英看他：“夫妻多年，我知道你的为人，这事你不会赖。”

辜洪辉闭了闭眼：“我跟你一起去，火车站人多手杂……”

李含英觉得没必要，辜洪辉却坚持要一起去。这一去没帮上什么忙，李含英自己麻利地买好了车票。

辜洪辉默默看着她的侧脸，很难把眼前的女人和记忆里那个坐一趟火车都觉得新鲜的小媳妇联系起来。他这几年忙于工作，过年回趟老家都匆匆忙忙，丈母娘家那是基本没走动，李含英要回娘家得自己走，还要拉扯个孩子。他现在说什么不放心她，早些年呢？辜洪辉想到这，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买完火车票，两人又坐上摇摇晃晃的中巴车，回到了军工厂。

辜洪辉没急着去车间，他从家里翻出存折，便喊李含英一起去厂区银行办手续。在工作人员的操作下，划了三千块钱存进李含英新办的存折里。

这样，他们就彻底没了关系。

辜洪辉只觉得眼睛里烫得厉害，他不能继续跟李含英呆在一块儿，逃也似的去了车间。

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辜洪辉却反常的神思不属。好容易挨到快下班，忽然听人喊他：“辜主任，总机那边转来一通您的电话！”

辜洪辉定了定神，放下手里的活儿，赶去接电话：“你好，我是辜洪辉。”

他本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没想到电话里传出一个有些熟悉的明快的声音：“哎呀，辜洪辉，可算找到你了。我方晓梅！我前阵子给含英写信，说要过来看你们，她跟你说了么？我现在就在你们厂外头呢，你来接接我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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