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英看着翠翠倔强的小脸,又是欣慰又是难过,把她按在自己的怀里,抱得紧紧的。对于离婚可能遭遇的是是非非,她以为她已经有了准备,也暗暗发誓要保护好翠翠,没想到最先受到伤害的竟是孩子,是她可怜的翠翠。
李含英的胸腔因心疼与愤怒不断起伏,她恨恨地盯着朱小花:“什么杂种、破鞋,这样的话大毛二毛从哪儿学的?朱小花,你可真能耐,这种话也能对孩子说,还让孩子学到一个三岁多的小姑娘面前!”
从李含英的嘴里再次听到那两个词语,显得尤为刺耳,朱冬梅稀稀的眉毛皱紧:“朱小花,你可真是,那种话怎么能跟孩子说?含英和翠翠招你惹你了,你知道含英跟她前夫因为什么离婚?你就这么胡说八道,败坏别人的名誉?”
朱冬梅常常帮着妇女主任一起调解矛盾,说话做事都很有一套,她一开口,其他老太太也纷纷附和,要朱小花娘仨跟李含英和翠翠道歉。
朱小花见那一张张皱缩的嘴唇对着她,张张合合,嗡嗡的声音没完没了,顿时慌了,赶紧拉过大毛,一巴掌就呼了上去:“你这个死小孩,成天在外头惹是生非,你从哪里学来这些脏话,对着一个小女孩子瞎说?!”又去拧二毛的手臂,“还有你,你哥是个糊涂蛋,你也跟着犯蠢,不知道劝着点?哎哟,苍天呀,我怎么这么命苦,生了你们两个讨债鬼!”
两个孩子被当妈的拧得龇牙咧嘴,啊啊直叫。朱小花也不说道歉的事,推着两个孩子就走:“回去回去,还在这里丢人?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们!”
这是雷声大,雨点小,演完一场就准备收场,责任当然一并逃掉。李含英看得门儿清,正要伸手拦人,大毛的脾气来了,哇一声哭起来:“妈,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朱小花看他这样,也是真来了气,又一巴掌打过去:“打的就是你,还不赶紧走!”
大毛不走,他一屁股坐地上,两脚一蹬,开始嚎叫:“我不走,我凭什么走,我又没说错!妈你自己说的,说翠翠妈是没人要的女人,她是没男人要了才灰溜溜跑回村里来的,她们母女就是两条可怜虫!是你说的,是你说的!结果你是这样——你不跟他们相骂相打,你只打我骂我,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妈,怂包,怂包!”
这下倒好,把朱小花也交待得干干净净。
朱小花脸皮抽搐两下,看看李含英,又看看朱冬梅等人,尴尬道:“这孩子,嘴里没一句真话……”
李含英斜睨着她:“这句话是说你自己的吧?”
朱冬梅看着都替朱小花觉得丢人,她们俩从一个村里嫁来的,祖上说起来还沾亲带故,于是出个头说:“行了,小花,这事是你们娘几个不对,你就好好道个歉吧!”
朱小花僵着脸,梗着脖子,仍是不服气,不肯做声。她心说,别人说得,就她李含英娘俩娇贵,碰不得,说不得?可她一个女人家,维系不好家庭,闹得离婚收场,回乡以后还四处招摇,惹得她男人心痒痒,这怎么说?长得漂亮就得意啦?肚子怎么就不争气,生个赔钱货招男人嫌,现在离了婚,可不就是破鞋一只么,她说错她了?!
朱小花就没把李含英放在眼里,一脸的不服气毫不掩饰。
李含英可不会忍她,就朱小花这样的态度,就算道歉了又怎么样?该说的下次还说,反倒让村里人看轻了她和翠翠,以为她们娘俩是什么软柿子,任谁都能捏。这种话被说一次就够了,不能再有二次三次,朱小花既然自己撞了上来,她今天就得把小事闹大,杀鸡给猴看!
心思已定,李含英懒得跟朱小花掰扯,只道:“既然没有诚心,求来道歉也没意思。谢谢各位婶子帮忙说话,但这事既然扯不清——丹丹,去请妇女主任来。”
李丹丹应了一声,就往村办去了。
朱小花一看李含英竟还要往上告状,顿时急了:“你干什么?不就是被人说两句,你身上会掉肉还是怎么的,就要赶着去找妇女主任告状?你这样的女人以后谁敢跟你来往!”
李含英不搭她的腔,只轻轻抚摸翠翠的头发。小姑娘因为大哭一场汗湿后背,李含英让李双先把孩子抱回去,给她换件衣裳。
朱小花见李含英不搭理她,悻悻的,心说哪有李含英这样的?要骂就对着骂,不骂就让人走,开口就喊妇女主任,多大的事儿非要往上捅?真是麻烦!她说别人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却嫌麻烦,闷声闷气道:“就你矫情,我懒得跟你耗时间!”紧着催两个儿子,“走走走,别跟这种胡搅蛮缠的人呆着,晦气!”
这话一出,原本还觉得李含英做得太过的老太太们都懒得劝了。胡搅蛮缠的到底是谁?这点自觉都没有!由着李含英把人拦着:“我还没让你走。”
朱小花梗着脖子,要骂。
李含英只是掰了掰手指头,把指骨掰得嘣嘣响。
朱小花立马怂了,又看向周围人:“你们瞧见了吧,她想打我!”
李含英有些诧异,笑道:“你放心,我是讲道理的人,不会乱打人。既然去请妇女主任了,我怎么会打你呢?”
言下之意,她要是不肯等,就得吃挂落。
朱小花咬了咬唇,在挨揍与丢脸之间犹豫起来。
不想妇女主任很快就来了,朱小花下意识抢白,哭诉起来:“李主任啊,您可管管李含英吧!这嫁出去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对我们这些外来的媳妇耍狠。不过是说她几句,就扣着我不让走,非要请您过来。我们现在是新社会了,她这人怎么对人这么缺乏包容心啊,简直拿我当阶级敌人!哎哟,李主任,您可要帮我做主啊!”
李主任不露声色,只摆摆手让朱小花先停,严肃地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含英不知道朱小花哭那一场有什么意思,能把黑的哭成白的?她只照实说事,连着三次打断朱小花的辩驳,最后来一出“上升性质”,回敬给朱小花:“就是这样,朱小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有依靠,在人后碎嘴说我就算了,还跟孩子胡说,她家大毛二毛这才觉得有了依仗,竟欺负到我家翠翠头上来了。就这,她还觉得自己只是说说而已,是我太计较。自古至今,有看对眼结婚的,也有过不下去离婚的,我们的国家也保障已婚男女有离婚的权利,照朱小花说的,离婚就是不对,那岂不是说国家法律错了?”
朱小花没想到李含英给她这么一上升,把她说几句闲话的事儿变成攻击国家法律了!顿时冷汗涔涔,忙要争辩:“我没有!我……”
李含英截去她的话头:“朱小花,你又抢话!你这是外地媳妇非要强压本地人一头,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了?我是不爱说这种话的,听着也觉得难听。什么外地、本地的,朱小花你嫁到我们村上,大家都把你当自己人,你非要分什么外地本地,是在分散、瓦解我们村集体么?你这才是引发矛盾,你是什么居心啊?”
朱小花被怼得哑口无言,还要说话,李含英不理她,去看李爱萍:“李主任,您是长辈,也是过来人,女人在婚姻、家庭里有几多委屈,您怎么会不清楚呢?我命不好,碰上那个人,只能离婚收场,我想我跟翠翠的日子已经够苦了,老天爷还能怎么为难我们娘俩?要是村里这么不欢迎我们母女,我这就带翠翠走,省得我们娘俩落人口实。我想就这么硬气的说,但自己心知这是气话——冬梅婶子她们都帮我们娘俩说话呢,只是这个朱小花太蛮横,那张嘴实在太恶毒了!”
李含英话说到这,朱冬梅几个哪儿还听得下去?其实从李含英带她们做绒花起,她们就隐约猜到了李含英的婚姻有变,不然她迟早要回随县去,干嘛大费周章在娘家做买卖呢?
如今李含英离婚的事被传得这么难听,朱小花和两个孩子甚至说到当事人面前来,把翠翠逼哭了,李含英也要被逼走了!她们怎么能够沉默?那是李含英啊,肯定她们的手艺,带她们做绒花,还给她们发糖吃的李含英,她那么念着她们帮忙说话的情分,她们怎么能够沉默?
于是纷纷表态:
“含英,你别胡说,村里大家怎么会不欢迎你呢?”
“谁让你走了,你别瞎想啊含英,你是我们李家村出生的孩子,你在这儿长大,你永远是咱们村的人!”
“朱小花是什么人,你跟她计较?有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在呢,以后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谁说你,我们撕烂谁的嘴!”
“对对,我们这些老骨头还在呢,那些小媳妇就敢敞开嘴胡说八道?这我们可不让!”
“含英你只管放心,你好好呆这儿,我们不会让你受委屈,不会让翠翠受委屈,啊?”
这一句句虽然没直接针对朱小花,却句句都是埋怨她。沉甸甸的,跟座山似的落在朱小花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朱小花的脸色变了又变,几乎涨成了猪肝色。
李含英听老太太们七嘴八舌帮她说话,心里很是感激,虽然存着几分拉老太太们站队的心思,但也未尝没有几分真诚:“谢谢,谢谢各位婶子帮我们娘俩说话。”又对李主任说,“李主任,这事还请您开个口,给朱小花吃个教训,她老这么说人,败坏的终究是咱们李家村的风气啊!”
这是来要李主任表态了。
李主任把李含英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不难想明白她这样发作的用意。谁家出了这样的事儿不被碎嘴子说?只有自己立起来,才不会老被苍蝇围着转。这李含英啊,是个头脑清明的姑娘。
李主任对李含英存了几分欣赏,又加之这次的事确实错在朱小花,便顺着李含英的心思训道:“朱小花,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我们妇女同胞要团结友爱,可不兴你那样乱嚼舌根,给别人倒脏水!你做错了,就得认罚。”
朱小花被训得灰头土脸,没处辩解,没成想还要受罚?!
只听李主任继续道:“我这里有两个惩罚,你自己选一个。第一,你带厚礼上李含英家去,诚心诚意给人家赔礼道歉。第二,你把今天的事好好反思,后天上村广播站进行公开检讨。你现在考虑考虑,马上告诉我你的选择。”
听李主任的语气,这事没得商量。朱小花脸色铁青,只觉得昏天暗地,她的心脏被挤压着,上不来气。要么破财,要么丢脸,她只是多说了几句李含英的不是,哪至于闹成这样?
“夭寿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大伙儿都没做声。
李含英却使坏心眼,学着朱小花先前的口气:“朱小花,不过是要你赔礼道歉,你非要耽误李主任时间?我们已经够麻烦人家李主任了,你还是快点选吧。”
这让朱小花还怎么嚎得下去?她不怕民,但她不能不怕官啊,她哪敢耽误李主任的时间呀?一时把哭嚎噎在嗓子眼里,脸色青了又红,好不精彩。
李含英好整以暇看她:“不哭了?不哭了就赶紧选吧。”
朱小花:“……”
朱冬梅等人眼看为了这么个糊涂蛋,差点气走李含英,现在还要耽误她们做事,也赶紧催促:“快选吧!”
朱小花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但又不得不选:“好、好,我选第一个,我选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