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英收回视线，走向翠翠：“翠翠，妈妈吓到你了么？”

翠翠因吃惊而张大的小嘴堪堪才合上，眼眸锃亮：“不不！”翠翠只觉得妈妈好厉害！

听着翠翠的童言童语，李含英的心情渐渐好转。今天真是晦气，被方晓梅打扰了她们娘俩的相处时光，还让翠翠听了些不该听的言语，看了些不该看的场面……但真的不该听不该看么？

女性解放了这么多年，但仍在解放的路上。像她、像凤妮这样婚姻不幸的女人，到头来只有娘家人心疼，但娘家也有娘家的难处，要想立住根本，靠的还是自己。更多的女人还是指望男人，哪怕经济独立，像方晓梅那样的，仍是一心护着男人。她的翠翠可不能变成那样。她得好好陪她长大，教会她——女孩子不一定非要有温柔、可爱、善解人意之类的“美好特质”，但一定要有锋芒。

也是经方晓梅这一打搅，李含英觉得，有件事该让翠翠知道了。

李含英蹲下，与翠翠平视，手握着小姑娘稚嫩的肩膀，声音放得很轻：“翠翠，就像刚刚那个人说的那样，妈妈和爸爸离婚了。”

翠翠没说话，只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妈妈。明明还只有三岁多，正是懵懂的年纪，李含英却莫名觉得，翠翠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李含英被她看着，鼻头一下子就酸了：“翠翠，妈妈必须告诉你，爸爸将会彻底缺席我们的生活，就像这段时间一样。随县和津市隔得太远太远，爸爸过不来。但是妈妈会陪着你长大，还有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丹丹姐姐、双双哥哥……”

可是，他们能和“爸爸”相提并论么？辜洪辉作为爸爸，虽然在生活中常常缺席，但也曾带给翠翠无数的快乐。李含英知道小说剧情，知道辜洪辉会变，会刻薄翠翠。她带走翠翠，是为了求一个解放，求一次新生，从无助的生活出走，对所谓的剧情反叛。可这是她一个人做的决定，她替翠翠做了决定，翠翠还不懂，她怎么会不想爸爸？别的孩子都有爸爸，翠翠怎么能不想有个完整的家？

翠翠还是没说话，她用自己暖烘烘的小胳膊抱住了妈妈。她的小身子太短了，两只手臂也是短短的，只能勉强勾住妈妈的脖子，整个人挂在妈妈身上。怕妈妈累着，她偷偷踮起脚，小声安慰：

“妈妈，你别哭啊，没有爸爸你很伤心么？可是翠翠觉得还好啊。厂里的叔叔阿姨们常说，爸妈离婚了，小孩子会很不幸福，没人喜欢，没人要。但翠翠不是啊，翠翠的爸爸本来就不常在家，现在我们换了个家，家里多了五个人呢！外公、外婆、舅妈、丹丹姐姐和双双哥哥。他们都喜欢翠翠，翠翠也喜欢他们。还有，还有，他们也很喜欢妈妈。妈妈你笑一笑啦，我们其实很幸福呀。”

翠翠用奶乎乎的声音絮絮叨叨，李含英原本泛酸的心被她展平，在太阳底下重新晒干，撒上甜滋滋的砂糖。小孩子的世界比大人更纯粹，想法也更直接，李含英没法跟翠翠表述的话，反而被翠翠说出来了，拿来安慰她。

李含英的心软成了糖水，她轻轻碰触翠翠的脸颊：“妈妈没哭，被翠翠安慰到了，谢谢翠翠。翠翠你要好好长大，妈妈最爱你，我的宝贝。”

“嗯！”

翠翠憋出重重的鼻音，好让自己的承诺更有分量。

“翠翠会好好长大，好好保护妈妈！”

不知不觉，夕阳染红了大片天。

李含英突然反应过来，赶紧拉着翠翠回家，不然错过了晚饭，还看外公的黑脸啦！翠翠见妈妈露出紧张的表情，咯咯直笑，催促说：“快跑快跑！”她把两条小短腿转得像风车似的，李含英没办法，只能勾着腰碎碎步跟她跑。

翠翠只跑一会儿就累了，想要妈妈停一停，扭头一看，哈哈笑起来：“妈妈好像小偷噢！”

李含英被翠翠一形容，也觉得好笑，又听翠翠气喘吁吁，玩笑道：“那你呢？妈妈养的小水牛！”

“什么小水牛？”翠翠没听懂，左看看右看看，到处找水牛。

李含英彻底被她逗笑了，笑得牵着她的手都在抖。

翠翠还在问：“妈妈，妈妈，你真的养了小水牛么？小水牛是养在牛栏里，还是养在泥塘啊……”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只有翠翠这只小鸟，仍在不知疲倦的叽叽喳喳。

饭桌上，翠翠又问起这件事，大家伙儿笑个不停。翠翠听出来了，原来小水牛说的是她呀！她气哼哼的，埋怨妈妈：“妈妈你太坏了，你居然笑话我！”

李含英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笑吟吟地说：“别小气，不是你先笑话我的？”

翠翠还不服气：“可我今天还安慰你呢！”

这下把方晓梅的事抖了出来，李含英只得接过话头，简单说了说。

好脾气如王霞听了都觉得生气：“这个方晓梅也真是，胡搅蛮缠，别人的事要她来做决定？不按她的想法来做，她就这么念啊念，唐僧都没她能念！”李卫国更别提，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只是没做声，听儿媳妇先骂。

何海燕则要镇定些：“在这儿骂有什么用？她会找含英念念念，我也会念。含英明天要去津市？我也去，我去找方晓梅她奶奶好好念一念！”

“妈……”李含英小时候都没奢想过她爸妈会给她撑腰，现在自己都是当妈的人了，竟被她妈疼到这个份上，实在是不能不动容。

李含英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换来她妈一记白眼：“那能一样么？你小时候净闯祸，都是别人来找我跟你爸，我们还能说什么？现在好了，反倒换你被人欺负了，看把你出息的！”

李含英听她妈开始翻旧账，无奈连连讨饶：“妈，妈，别说了，孩子在呢。”

再看翠翠，小姑娘嗦着筷子，正听得津津有味呢！

李含英到底没拦住她妈，何海燕是铁了心要去找方晓梅奶奶：“人家都欺到你头上了，我们做爸妈的是死的？别说你在方晓梅那里占了上风，那是你们小辈的事，我们长辈是说长辈的事，她们家那个孙女，老太太也该好好管管了！”

隔天母女俩搭同一辆车去了津市，在车站分头，李含英去卖花儿，何海燕去找方晓梅奶奶。李含英给她妈塞钱，说：“妈，您先去把事儿办了，回头给丹丹、双双和翠翠买点儿吃的回去。您忙完了就先回，不用等我，这钱您拿着。”

何海燕哪里肯拿？李含英跟她说了好半天，好歹把钱塞进她手里：“女儿这几年都没在你们身边，您是跟我生分了？花我的钱怎么不行了？再说了，钱是把着花用的，花了挣就是了，我这不就是挣钱去的？”听李含英这么说了，何海燕这才收下。

与何海燕分别后，李含英径直去了民政局。她想着，上次在婚姻登记处卖花那么成功，她这次带了更多花儿来，肯定能卖更多钱。然而她才做成一笔生意，登记处的工作人员找来了：“这位小姐，你不是来办登记的吧？你不能在我们办事厅里卖东西，这样会扰乱我们的工作秩序。”

李含英这才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周，婚姻登记处和火车站毕竟不同，一个人员流动，一个人员集中，她在这里卖绒花确实影响不好，不禁羞赧：“不好意思，谢谢提醒，我现在就走。”

“哎，你等等！”工作人员又叫住她，“我们民政局外面也不是经商场所，你在外面也不能卖。你是不是才开始做生意？现在政策放开了没错，但也要合法合规，你要是没办营业执照，赶紧去办一个，他们会告诉你做买卖的注意事项，你按规矩来才好，不然撞见监管部门的大盖帽儿，当心他们罚你的款！”

李含英恍然，她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忘记了！先前小打小闹不上算，她现在可是组织了一大批妇女做花，真的准备要往绒花生意里扎了，不办个营业执照，搞非法经营，这像话么？想到这位工作人员提点她这么多，她实在感激，又一次表示谢意。

工作人员“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一会儿道歉，一会儿道谢的，太客气了。要是政策允许，我也希望你能一直在我们厅里卖花，你的绒花做得真好看。”说话间，她的目光闪了闪，示意李含英，“你跟我来。”

工作人员把李含英带到庭院里，见四周没人，她轻声说：“其实……你卖的那些花，我看了也喜欢。今天虽然赶你走，但那是没法子的事，你走之前，我想买你一支绒花。我们现在不在办公厅，我买一朵不要紧吧？”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闪啊闪啊，很是期待。

李含英吃惊地望着她，不，其实也不奇怪，这个热心肠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女人，花儿般娇艳的年纪，哪有不爱俏的？李含英忙把提箱打开：“你挑挑看，看有喜欢的么？我送你一支。”

“这哪成啊！”女人立马拒绝，“我们是公职人员，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占人民便宜的，你要这样，你这花我不买了！”

李含英忙拉住她：“别，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想谢谢你。”

女人却不答应：“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尽了职责，心里也很高兴呢。那么，我可以挑花了么？”

她似乎对梅花特别中意，一眼就挑中了一串梅花绒花，付给李含英两块五毛钱，便要回大厅去：“你快走吧，祝你生意兴隆！”

李含英含笑点头，见女人要走，忍不住喊她：“哎，我叫李含英，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把梅花绒花揣进口袋，微笑着回头：“谈梅。”

李含英跟她挥手：“再见，谈梅！”

“再见，李含英！”

李含英赶去工商局，花了点时间把相关手续办下来，拿到了营业执照。工作人员简单跟她说了缴税要求和经营范围，李含英仔细记在心上，发现当前津市划出的经商范围不大，只有市场、公园、寺庙等地，不然就是自己租赁场地，开店铺。李含英听在心上，觉得可行性不高——她现在没有那么多钱到津市来开店，也腾不出那么多时间天天摆摊。要怎么办才好呢？

从工商局出来，李含英一时没有方向，她决定走去附近的公园看看情况。李含英一路边走边看边琢磨，突然看见不远处开着一家照相馆，她突然有了想法——

这几年国家发展日新月异，照相馆在各地方都多了起来，不说身份证开始推行后，证件照拍摄需求庞大，现在城里人结婚，谁不兴拍个结婚照呢？要说人气旺，照相馆怕是比婚姻登记处更胜几分！而且来照相馆的人，有半数是拍结婚照，这不正是她的潜在客户么？

李含英想到这里，不禁弯唇一笑，往那家照相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