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梅似乎看不懂李含英的冷脸，她疾步往李含英走来：“含英……”

李含英腾地站起身，招呼一旁已经抬起头来打量方晓梅的女儿：“翠翠，过来。”

翠翠很听话，乖乖地跑到妈妈身边，仰脸望妈妈。

李含英捏捏她的小脸蛋：“你先回家去，自己走可以么？回家的路记熟了么？”

翠翠挺了挺胸脯，认真道：“翠翠记得路！”

“嗯，翠翠最能干了。”李含英露出个笑来。

可是，翠翠不愿意回家：“妈妈，我们不一起么？”

李含英柔声说：“你先走，妈妈一会儿就来。”

翠翠还在犹豫，小声问妈妈：“是因为那个人么？”她在说方晓梅。三岁多的小孩，已经很懂看妈妈的情绪了，她噘着嘴说：“她一来妈妈就不高兴了。妈妈跟我一起走，不要跟她说话！”

方晓梅没错过翠翠说的话，不禁露出个茫然失落的表情，又强撑起笑脸：“哎呀，几年不见，翠翠都这么大了，你在襁褓里的时候，阿姨还抱过你呢。阿姨不是坏人，是妈妈的好朋友，我们就是说说话。你先回家去，妈妈一会儿就回你外公家。”

说话间，方晓梅走到翠翠跟前，弯腰去捏小姑娘的脸蛋儿：“在外公家住这么久了，想爸爸了么……”

对孩子动手动脚，还把辜洪辉拿出来说话，方晓梅是真的很懂恶心人。李含英一巴掌拍开她的手，挡在孩子身前：“你恶心我还不够，对个三岁的孩子也要耍心眼是么？”

清脆的巴掌声响过，直到手腕辣痛如遭火燎，方晓梅还没反应过来，神色怔忪，好半天才委屈道：“含英，你为什么总要曲解我的意思？孩子想爸爸了，我不能跟她提她爸爸么？她是你的孩子，就不是辜洪辉的了？”

李含英怒极反笑，但不等她说话，翠翠的声音响起：“我不要爸爸了！”

翠翠的声音里带着点哭腔，眼圈也红了：“有爸爸也没什么好的，没有爸爸，我和妈妈也很开心，我不要爸爸，我只要妈妈高兴。坏人，你不准欺负我妈妈！”

李含英的心顿时揪起，她蹲下抱住孩子，明明身体矮下去，气势却狠狠把方晓梅压住，眼神如刀：“把孩子惹哭了，你满意了？方晓梅，你感动于自我牺牲，那就自我感动去啊，为什么非要扯上我们？！”

方晓梅原本还手足无措，听到李含英这么控诉，她也急了：“我没有！你为什么总把我往坏处想？就算你一门心思觉得你婚姻不幸，但我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老把情绪发泄在我身上？！你对婚姻的要求到底有多高，辜洪辉对你还不够好么？含英，做人要知足。你总想着做姑娘的时候自在，没拘束，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要翠翠跟你一起被人指指点点，被说是没爸的孩子么？”

李含英捂住了翠翠的耳朵，但没来得及挡住方晓梅尖利的声音。翠翠还红着的眼睛更红了，咬着腮帮子，强忍着没哭。李含英揪心地疼，冷冷地瞪向方晓梅：“你是第一个。”

方晓梅还在气恼中：“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含英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翠翠的。”

方晓梅的脸皮抽搐两下：“……我一时嘴快。含英，但你不得不面对，这就是现实。你们娘俩，一个离婚妇女带一个女孩儿，在村里要受多少指摘，你想象不到么？你不要辜洪辉，再嫁一个就能找个好的了？再说你还带着翠翠——”

李含英打断她：“你还要说些什么伤人的话？”

方晓梅打住了，她不是有心的，是翠翠太执拗，总疑心她是坏人，不肯离开妈妈，这些话就不是她小孩子家家该听的。

方晓梅说：“你放翠翠回家去，我们好好说。”

翠翠揪着李含英的衣服不肯放：“妈妈别理她，疯子！我们回家。”

方晓梅吸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李含英爱怜地摸摸翠翠的头发：“翠翠你看，苍蝇永远不觉得自己烦人，我们只靠躲是躲不过的，她就喜欢在人耳边嗡嗡。”

方晓梅没料到李含英不仅不管束孩子，还阴阳怪气骂她，火气顿时烧到肺管子里：“李含英，你真是狼心狗肺！你以为我自己没有工作，没有生活么？为了你和辜洪辉的事，我自己现在都一团糟，奶奶也跟你受气。要不是看你走了，辜洪辉失魂落魄，你以为我稀罕来找你？伯母大发雷霆，放话说你以后悔死了都不要沾她家的门，我好不容易把她劝住，只要你现在回去，她就重新接纳你们母女。你还要作，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悔？”李含英笑了，“我永远不会后悔。”

不过方晓梅的“自我牺牲”精神确实让李含英大开眼界，明明两头不讨好了，还想着两头讨好，她到底是喜欢辜洪辉，还是喜欢为辜洪辉奉献一切的自己？

至于辜洪辉她妈，那老太太的心思还不好懂么？她那样古板刻薄的人，怎么受得了一个出走的儿媳妇？现在要她回去，无非是因为眼下情景与书中有了差别：不是老太太闹臭她的名声，而是辜洪辉背上了臭名声，她不能让儿子被指摘，会影响儿子二婚讨媳妇。要是她们娘俩真被劝回去，老太太有得是办法折腾她们，抹黑她们，再让儿子把她们娘俩甩开。

这一点，方晓梅是全然没察觉么，还是老太太闹她一通，反而把她彻底拿捏住了？

李含英的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和方晓梅争辩再多都没有意义，话赶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她上次就提醒过方晓梅奶奶了，也让她提醒方晓梅，看来她们没有听进去。那么——她就不客气了。

李含英放下翠翠，拍拍她的头：“乖翠翠，你站远一些，妈妈要打苍蝇了。”

翠翠歪歪头：“打苍蝇？”

“嗯，你离得太近，妈妈不好发挥。”李含英示意她走远些。

翠翠看妈妈脸色转好，神色镇定，这才缓缓走远。

方晓梅把母女俩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觉得荒谬：“你要打我？在孩子面前？”

李含英摇了摇头：“不，我不打你，我只是想要帮你——”

方晓梅觉得此刻的李含英看起来有些危险，她摸不透她的心思，猜不透她会做什么。方晓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听李含英轻轻柔柔地说：“你这么为我操心，我虽然不能领情，但还是记在心里的。我总该回报你一番，对吧，方晓梅？”

方晓梅心定了定：“我不求你的回报，只希望你和辜洪辉好好的……”

竟还是这个想法，这个说法。

真是，死性不改啊。

李含英为难道：“这对我来说有难度，但对你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

方晓梅似乎明白了什么，刚要解释，李含英猛地逼近她：“你不是最欣赏我前夫，最喜欢我前婆婆么？我不肯跟辜洪辉复合，他可以再婚啊！你就是个不错的人选。晓梅，你老想帮我，这次换我来推你一把吧。走，我们去村办公室打电话，把你的心思好好说给辜洪辉听，让他把你娶回家！”

方晓梅没有想到，李含英竟如此确信她是喜欢辜洪辉的，她到底哪里没有藏好？被以这样嘲弄的方式揭穿最隐秘的痴恋。可她确实没存插足的心思，也不想趁虚而入，取而代之——辜洪辉只喜欢李含英，她心里清楚，她早就决定了默默守护，绝不靠近。她没想伤害任何人，为什么含英要误解她，羞辱她？她这样的心思怎么能被辜洪辉知道，还有村办公室的那些人，他们听到了会怎样笑话她，玷污她纯洁的爱恋？

方晓梅大叫一声：“不——！”她仓皇反身要走。

李含英一把将她拽住：“走什么走，我们去打电话，好好把你的心思说给辜洪辉听！”

李含英的力气从小就大，方晓梅才在随县生了场病，回来这几天一直没好，心里又存着事，吃不下饭，正是虚弱的时候，哪里受得住被她这样拉扯？被拉得踉跄几步，顿时脸色煞白，忙挣扎道：“我不去，含英，你放开我，我不去！”

李含英拉着她不放，继续使劲：“为什么不去？你这么热心的人，该有这样的好报。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帮你一把，我帮定你了。晓梅，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方晓梅挣得满头大汗，始终挣不开李含英的手，急得她眼泪水都冒出来了，又想她们俩在村口拉拉扯扯，被别人看见了多不好，她今天才重新开始上班，下午是偷偷从厂里溜来的，奶奶还不知道，要是被奶奶知道了，老人家该有多生气？

方晓梅觉得自己像只蚂蚁，在李含英的面前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又觉得自己像头大象，明明有使不尽的力气，却被生生拽进了沼泽里。她彻底慌了神，央求的话脱口而出：“含英，求你放过我。我不要打电话，你别拉我过去，你不要把自己的想法算在我身上，我根本没那个意思！”

李含英听到这里，突然撒开了手：“哦，原来你知道，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

方晓梅还挣扎着，李含英手劲一松，她便狠狠跌在了黄土地里。汗水弄湿了她的衣服，她头发凌乱，坐在泥地里大口大口喘气，好半晌脑袋还在嗡嗡。她以为，她带着诚意来，能看见李含英欢欢喜喜地收拾东西，带着女儿回随县去。辜洪辉会感谢她，伯母会感谢她，李含英也会跟她解开误会，重修于好。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李含英像一块阴云罩在她的头顶，方晓梅想起方才的情形，忍不住一个瑟缩。她真是怕了，怕了这样的李含英。她小时候不是没见过李含英耍横，但从来不是对她，她竟不知道李含英这样厉害，她根本惹不起她。

“以后你还要‘帮助’我么？”李含英问。

方晓梅的嘴唇直哆嗦，好半天才抖出几个字：“不，不……不了，再也不了。”

李含英点了点头：“那就回去吧。搭车你会走吧？我不送你。要是去村办公室，我可以陪你一程。”

话音未落，方晓梅霍地起身，屁股上的黄泥草灰都顾不上拍，支着两条酸软的腿，跌跌撞撞往候车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