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市的长街比十年前繁华了许多,红旗轿车驶在马路上,行人如潮水般涌流在两侧。公共汽车走走停停,红旗轿车便也走走停停,来往行人难免纳闷,侧目看来——
这是干嘛,铁疙瘩跑不动了?
不说路人,驾驶员本人都觉得奇怪。
这位从乌鲁木齐空军指挥所来的周参谋长是他目前的接待对象。他们市接待处的领导也是从那支部队转业回来的,和周参谋长有些故交,因此格外热情,特派他送周参谋长回家。
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怎么就追着公交车越跑越远了?
司机转动着方向盘,偷摸从后视镜看周茂春。周茂春冷着张脸,咬肌克制地咬紧,脸部线条锋锐而有力量感,像只伺机而动的猎豹,让人不敢直视。
公交车上有他的什么人?要这么撵着撵着。
是仇人?还是久别重逢的旧情人?
司机忍不住浮想联翩。
公交车摇摇晃晃,又过了一站。津市纺织厂就立在站台边,滚滚黑烟从排烟筒里喷吐出来,染黑了一方天空,把灰扑扑的、块块脱落的砖墙衬得愈发古旧。
李含英从公交车上下来,着墨在周茂春的眼里,她就是古老画卷里唯一的一笔春色。
周茂春的眼睛亮了,他身体前倾,语速快起来:“停车。”
话毕,又忍不住挺腰坐直,觉得自己这样不好,火急火燎,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车熄了火,司机正要下车帮周茂春开车门。
周茂春却说:“等等。”
他看见李含英理了理头发,往纺织厂走去。她显然有事要办,这不是和她搭话的好时机,她急着办事,会匆匆结束话题。
于他私心来说,却希望能跟她多聊几句。
李含英对周茂春的目光全然未觉,她快步走到纺织厂门口,门卫还是原来那位王大叔,他一眼就认出了李含英,热情地跟她问起近况。李含英要登记信息,他忙摆手说不用,她这是回“老家”,直接进去就好,何必弄得那么官方?
李含英坚持按规定做了信息登记。她来找一位曾经的工友,走流程对谁都好。
进了厂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纷纷上来打招呼,夸她还跟从前一样漂亮,还有提到辜洪辉的,说她气色这么好,得给她家男人记一大功——他们没见过辜洪辉几次,却经常从方晓梅的嘴里听说他的好,说李含英嫁了个顶好的男人。
李含英远嫁几年,大家伙儿和她的联系基本断绝,只有方晓梅常跟她书信来往,方晓梅这么说,他们还是愿意信的。就算那些夸耀的话里有些水分,但是李含英的人才摆在那里,她看上的男人能是个孬的?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逗李含英说些辜洪辉的事儿。李含英本来没想多说什么,面对这样的情况,却不能不直说:“谢谢大家关心,我现在过得很好,不过这跟我前夫没什么关系。”
她这话说得大大方方,眉眼疏朗,如万里秋空,扫净所有阴霾。只看她的神情姿态,谁能想到她丢出的会是这样一颗重磅炸弹?
众人一片哗然。
“含英,你离婚了?”
“我还以为你是回娘家探亲,那你这是……”
“怎么闹到离婚的地步,是那男人对你不好么?”
听听,哪怕是关系并不亲密的工友,在乍然听到她离婚的消息时,都会站在她这一边,问她是不是在这段婚姻关系里受了委屈,方晓梅却不是这样……
不愿去想那些糟心的人和事,李含英掐断思绪,笑笑说:“没什么,就是过不下去了,这事没什么好说的,别耽误大家工作。刘嫂,二丫该读小学了吧,他们小学放学,你要去接孩子么?”
李含英无意在大伙儿面前说辜洪辉的不好,工厂里人多嘴杂,她说一句话,他们有一百种解读,何必撕破自己的伤口让别人看笑话?
见李含英是这个态度,大家也不问了,只是心里纳闷,这么好一姑娘,怎么就跟人过不下去呢?到底是哪一方的问题?
在当事人面前,他们不好多问,传消息却传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把李含英离婚的消息传遍了厂里上上下下。
这话传到张蒙蒙耳朵里,让她吃了一惊。
“张蒙蒙,你以前不是跟李含英好么?”
张蒙蒙正纺丝呢,手停了下来:“我从前是跟含英说得来,但这不是工作忙么,又离得远,也有好久没联系了。方晓梅倒是一直跟她亲,这次出差还说要去探望她呢……”
等等,这不对呀!
方晓梅跟李含英关系那么好,能不知道李含英离婚的事?还是说,方晓梅说要探望李含英,就是冲这事儿去的?
可还是不对!
今天早上,带方晓梅出差的林主任回来上班了,方晓梅却没来。听林主任说,方晓梅还有些私事,要在随县多呆两天。可是李含英都回来了啊,方晓梅在随县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什么要紧事?
张蒙蒙想不明白,给她传话的人也想不明白。
是啊,方晓梅还有什么要紧事呢?
不提纺织厂里众人对方晓梅的情况几多猜测,李含英终于在纺纱车间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李含英?你找我有事?”
赵乐娣十分意外,停下手里的活儿,朝李含英示意:“走,出去说。”
走出车间,把机器的轰鸣声抛在后头,赵乐娣找到一处树荫,把一开始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她跟李含英并不熟。几年前李含英在厂里上班时,她们就不熟,更别说几年不见,要不是李含英长得出挑,她都不一定能想起她是谁。
李含英对赵乐娣倒是有几分了解,知道她的性格,直接对她说明来意:“赵乐娣,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谈笔生意。”
要说当初李含英在纺织厂里名声大,主要是因为她长得好,那赵乐娣的名气也不算小,但这其中的缘由却大不一样。
厂里还搞计划经济那会儿,不讲究生产效率,赵乐娣是个心思活络的,她给自己找了个好营生,每天上班溜号,帮车间里的工友接孩子放学回家。
这事说起来好笑,偏偏搔到一些懒货的痒处,乐意给些吃的用的,让她代办。到后来她接回来的孩子排成一条长龙能有三四米长,成了纺织厂家属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因为这事,她在厂里名声大噪;也因为这事,厂长亲自找她谈话,说这种风气不好,断了她的财路。但在厂里人的闲言碎语中,赵乐娣爱走偏门,一心钻钱眼儿里的形象,就这么立住了。
李含英找上她,就是想她这人门路广,会盘算,托她帮忙从工友们手里回收纺织厂内部发放的蚕丝材料,供货稳定,价格又低于市场。
“这个容易!”赵乐娣扬眉,“这事儿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甭管你要多少材料,你只管报个数,我一定给你拿下!”
李含英欣赏她的干脆爽直,但该讨价还价的不能让。两人好一番交锋,才定下双方都满意的价格。
两人约定好下次碰头的时间和地点,赵乐娣忍不住问:“你要这么多蚕丝做什么?肯定有别的用途吧?我这么问你可别误会,你现在是我的主顾,我想跟你做长期生意,心里只盼着你能顺顺利利。你要还有别的地方用得上我,只管跟我开口!”
李含英想她门路多,跟她说说可能会有惊喜,就把自己的打算都说了。
赵乐娣是个会搂钱的,听李含英一说就来劲了,顾不上惊叹她竟然藏着这么一门手艺,一个劲儿给她出点子。接着说回到绒花制作上,赵乐娣声称,她在搜集别的材料上也有门路,并且保证质量不差,如果李含英有需要,她可以先弄些货给她看看成色。
这真是意外之喜!
李含英问过价格,又是几番砍价,两人把这事说定。付过定金,便从赵乐娣那里先拿了些蚕丝——赵乐娣就住在纺织厂家属区,来去十分方便,没花多少时间。
提着一大袋子蚕丝,李含英出了纺织厂,正要过马路去候车,只听“嘟嘟”两声,一辆红旗轿车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李含英?”
男人凝眸看她,眸色深深。
李含英一愣,把人仔细打量:他的面孔更硬朗了,是成熟男人的样子,神态也不一样了,不再像年少时那样没个正经,目光投来,那坚毅的眉眼像藏着一把尖刀,只有眼角的那点黑“痣”没有长变,让她一下子认出了他。
“周茂春?”
李含英有些惊讶,复又看了看他的脸上的——嗯,“黑痣”。据说他当年参加征兵体检,就是这么跟人家负责人说的。
那哪里是痣?分明是她年幼时跟他打架,拿铅笔给他戳的。为这,她挨了她爸一顿揍,而他的脸上,也留下了她永远的胜利符号。
“好久不见啊。”
她笑。
这要是小时候,她肯定不会对周茂春客气,还给他笑脸看。他俩日常见到彼此,都是垮着一张臭脸,恨不得把下巴抬上天,拿鼻孔当烟囱,往天上出气。
他抬得高,她便抬更高,虽然个子长不过他,但他抬起的鼻孔她瞧不见,她却恰好能拿两个鼻孔看他,黑洞洞的!
可是现在,她却不好再跟他针尖对麦芒。
他们都长大了,也不像从前那么熟了。
李含英想得远了,眼神放空,周茂春便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疯长的野草,迫切地想要席卷她的视野。
但是不行,她是别人的妻。
周茂春告诉自己,他必须克制,必须收敛。他的眼眸更暗了,声音也是晦暗的:“嗯,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