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里,婚姻登记处,新进来个漂亮的女人。她身边没有男伴,穿得也不像登记结婚的人那样正式,偏鬓角别了一朵红玫瑰,衣着虽然简单,但别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哦,近看才发现,那红玫瑰不是鲜花,而是一朵绒花,做得栩栩如生。
刚领到结婚证的男人没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被新娘在手背上狠狠一拧,低声骂道:“瞎看什么呢看,眼珠子要掉了!”
女人往他们的方向看来,刚刚还凶巴巴的新娘一见她微笑的模样,顿时生不起气来。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招人的眼,新娘看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生得确实好看,就连她也忍不住看了又看。
没错,那个女人就是李含英。
李含英浑然不觉那对新婚夫妻都在看她的脸,头上的红玫瑰绒花已沦为陪衬,她扶了扶鬓角的花,笑着走过去:“恭喜恭喜,新婚快乐!”
新娘疑惑不已:“我们认识?”
李含英摇了摇头:“先前看着是觉得面熟,我有个朋友长得和你挺像,走近一看,你比我们年轻。”
漂亮话谁不爱听?新娘忍不住笑,嘴上却说:“不都是差不多的岁数?”
李含英说:“那不一样,你马上要步入幸福的婚姻生活,精神状态看着就跟我们不同。”
新娘往新郎的方向看了一眼,眼里藏着羞涩,姿态却大大方方:“他这人确实不错,承你吉言,送你一些喜糖。我们刚办手续,给办事员送了不少,剩得不多,你不要嫌弃!”
李含英欣然接受,从编织包里摸出火车站门口买的手编红绳,送给新娘:“谢谢,这个送你,给你添添喜气。”
新娘讶异了一瞬,收下回礼,对李含英更有好感了。
李含英见时机成熟,开始推销:“领完证该忙着办婚礼了吧?瞧你这张鹅蛋脸,看着就贵气,眼睛也生得水灵,扮上新娘妆一定美得不行。婚礼上的行头办了么?光有新衣服裤子可不够衬你,要是把头发盘上去,戴一朵绒花,那才有古典味儿呢!再说,绒花的寓意也好,荣华荣华,新娘子簪上一朵,就能把荣华带去夫家!”
新娘这下算是明白了:“你是卖绒花的?”
李含英大方一点头。
新娘顿时又气又好笑,她这是碰上什么事儿?卖绒花的都把生意做到婚姻登记处来了,也是让人大开眼界!
李含英从包里取出两朵绒花,托在手上:“你不妨看看这两支绒花,看看又不吃亏——你要是婚宴办得简单些,戴朵红牡丹,红艳艳的,多好看。要是办西式喜宴,穿婚纱,或者拍婚纱照,这白蔷薇多适合?”
新娘一看,饶是知道李含英就是想做自己的生意,挣自己的钱,还是转不开眼了。
这两支绒花是真好看!新娘看着它们娇艳的模样,已经能想象自己在婚礼上戴着其中一支,衣着光鲜,引得众人称赞的场景了……
李含英注意到新娘明显心动了,又看向新郎:“怎么样?给你爱人买一支吧。”
“啊?”新郎完全没想到李含英会转过来向自己推销。
李含英却说:“能把这样好看的姑娘娶回家,你是真有福气啊!婚礼上把太太装扮得美艳动人,你不也倍儿有面子么?”
“怎么样?典庆。”
新娘看向新郎,这可不是征求意见。她原本只是心动,觉得这绒花确实好看,听李含英这么一说,买或不买就是新郎的态度问题了,他要是足够在意她,想把妻子扮得美美的,就不会在这种情形下说“不”。
被刚领了证的妻直勾勾地盯着,新郎能说不么?再者,再者……新郎望着新娘,被填满的胸腔又升上来新的期待:他也很想看新娘戴上漂亮的绒花,露出甜蜜的笑啊。
新郎新娘都有意购买,之后议价的事就很顺利了。虽然李含英的要价高出两人的设想,但确如李含英所说,他们去绒花厂里买花,可买不着这样精致好看的,一生就那么一次的结婚喜宴,要戴就要戴顶好的。
就这样,新郎把两支绒花都买了。新娘作势要拦他,说他浪费,却听新郎计划道:“白蔷薇戴着拍婚纱照,红牡丹宴上敬酒的时候簪,这两支都好,都好!”于是眼底含笑,再不多说。
李含英目送两人挽着手臂离开,目光一时有些迷蒙。
当初她跟辜洪辉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恩恩爱爱,甜甜蜜蜜。
刚跟辜洪辉去兵工厂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那段时间,后来受了委屈,也会把曾经的甜蜜反复咀嚼,现在却觉得那些记忆离她已经很远很远。
在无数次失望之后,她已不会再留恋。
攥紧手里的四元九毛,李含英的心回落到现实,升起果然挣了钱的喜悦。
照这个样子,只要她肯费点力气做绒花,要在婚姻登记处卖出去绝非难事。做绒花耗时虽长,但以她的熟练程度,日也做,夜也做,两天一朵不成问题,回头拿到婚姻登记处来卖,既有市场,又好要价,她一个月根本不用做得太急,也够她跟翠翠生活,还能攒下一点儿,补贴父母……
李含英正设想着,竟又有一对领了结婚证的新人找上来。
“你这绒花怎么卖?”
却原来是刚刚那一对买走了两支,做新娘的不免意动,新郎要卖好,自然得主动来问了。
结果就是李含英在婚姻办事处呆不到一个小时,编织包里的四支绒花都卖了,连她头上的那朵也被买走,共挣十四块三毛。后头还有询问的,李含英只恨自己没长出三头六臂,多做出几朵绒花来,只能遗憾道:“不好意思,已经卖完了。”
那个新娘子也是个执着的,竟脱口而出:“没事,你以后还卖么?我能不能预定?”
李含英咋舌,想这做生意确实有很多门道,她自己没想到的,竟要顾客来点醒她!当下点头道:“那当然,你要订购一支什么样的绒花,我回去就给你做!”又商议定金付多少,收到绒花以后再结清余款,问清做好后送去哪里,还定下了一笔不薄的代送费用。
如此,李含英揣着几支绒花进婚姻登记处,等到出去,变成了一叠纸币。
这次推售让李含英确定卖绒花是可行的,如果要长期做这个营生,除了做好每一支绒花,还得想办法节约成本才行。李含英眼珠一转,又有了想法。
出了婚姻登记处,李含英便依自己的想法,直奔津市纺织厂。
正巧有辆公交车摇摇晃晃开来,站点就在民政局前,李含英记得那车经过纺织厂,忙招手拦车,朝公交车跑去。她的头发在簪花、摘花的过程中弄乱了些,但凌乱中竟也有种富有生气的美,翻飞的裙角更如蝴蝶一般,翩然美丽。
一辆红旗轿车正从民政局前开过,坐在车后座的男人忽然喝道:“停车!”
司机不明所以,一个急刹,才把车停下,男人已迈动长腿下了车。他身高腿长,宽肩窄腰,模样生得十分英武,又是从小轿车上下来的,引得路人纷纷看来。他却浑不在意周围人的打量,目光紧锁那辆已经开动的公交车,在一格一格反着光的车窗上寻找他熟悉的那个人。
深秋的阳光是收敛的,落在玻璃窗上却仍是刺眼。
他的视野模模糊糊,模糊中却清晰的有个她。
是她!
真的是她!
车上的李含英并未看见他,她低着头,微乱的刘海遮在眼前,那一低头的柔美与记忆里的假小子截然不同,却勾起他轻狂年少最初的悸动……
她惯会把人欺蒙,看着是个皮猴,跳脱又倔强,却深藏着小女孩儿的娇气。那次被他惹急了,她竟不骂他,反低下头抹起眼泪来。那会儿,她的皮肤养白了,细嫩的底色便显出来,像货架上最有光泽的白瓷碗,红着眼睛,曲颈落泪的模样让他方寸大乱。
他第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大姑娘了。
他被她哭得昏了头,明明她没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他的心脏却鼓噪得厉害,在他的躯壳里完成了平生最热烈的一次大游|行。
他要怎么哄她不哭?
他是怎么哄她的?
他向来自诩嘴皮子利索,哪里记得那会子如何口笨舌拙。
他只记得她的眼泪烫到了他的手。
他记了十年。
只是,他们早已错过了。
今天又错过了。
“周参谋长,怎么了?”
司机下车来,紧张地看着男人。
周茂春目光错不开,看着车一点点远离,恨不能把那车拽回身边,把她留下来。
司机见周茂春不吱声,试探道:“这外头阳光刺眼,您快上车吧。”
这话提醒了周茂春,他已不再是当年一无所有的少年,人走了,他可以追。
总要见一面的,让他好好看看她。
就当是成全他的私心吧。她嫁得太远,他飞得太高,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了。他想听听她的笑骂,是不是还像从前那么辣。
想到这里,周茂春牵起嘴角,似有些笑意,终究被苦涩冲淡。
他猛地攥紧拳头,大步走向副驾驶。
司机还没反应过来,他偏头,眼底的火山无声喷发,翻涌的岩浆烫得吓人,语调却是冷的,只蹦出一个字:“走。”
“哎哎!”
汽车重新发动。
周茂春虚着眼睛,沉声吩咐:“跟上前面那辆公交车。”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随榜更噢,v后日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