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华卿着急忙慌地为幼子止血,却怎么都止不住。
鲜血浸染了宁嘉徵的孝衣,宁嘉徵疼得近乎麻木,空洞的双目对上娘亲提心吊胆的眼神,才勉力凝了凝神,进而催促唇角扯出一道略微上扬的弧度:“不打紧,我死不了,娘亲无需多虑。”
是啊,他死不了,不论如何,他都死不了。
奚清川尚未好生地把玩他,岂会容许他去死?
果不其然,奚清川马上为他止了血。
兴许还是死了为好吧?
至少不必过暗无天日,不见尽头的日子,算是解脱了。
但娘亲与小妹呢?他一旦身死,她们便失去利用价值了。
按这奚清川的性子,大抵会让她们给他陪葬吧?
且爹爹以及三名师兄的血海深仇,他尚未报。
他已然成了废人,如何能报得了仇?
苟且偷生有何意义?
不若自尽吧?
不可。
不可。
不可。
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他还有娘亲与小妹,并非孤家寡人,不能只顾自己。
奚清川高高在上地抚.摸着宁嘉徵的后脑勺,温柔地道:“嘉徵,岳父业已下葬,春寒料峭,你身子骨弱,以免受凉,我们早些回重华楼吧。”
他最喜在一人春风得意之际,狠狠地将其毁掉。
倘使宁嘉徵并未夺得“琼玑盛会”的魁首,他定不会这么快对其出手。
这奚清川的神态、口吻透出款款深情,虚伪得教宁嘉徵作呕。
害得他变成一身病骨的罪魁祸首不就是奚清川么?
行至重华楼前,宁嘉徵猛地被奚清川扣住了右腕,他急欲挣脱,弹指间,他的右手平白出现了一烛台,其上插着一支白烛,烛火摇曳不休。
这奚清川有何图谋?
突然,烛火凌空而去,扑向刻有“重华楼”三字的门匾,紧接着,火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门匾啃噬干净了。
显而易见,这奚清川打算将重华楼焚烧殆尽。
宁嘉徵乞求道:“夫君,别这么做。”
他说话的功夫,目力所及之处竟已是一片火海。
隋华卿见此,毫不犹豫地冲入火场,去救自己不良于行的女儿。
“娘亲!”宁嘉徵眼睁睁地看着娘亲被熊熊烈火吞没了。
奚清川厉声责备道:“嘉徵,你何以如此粗心大意?为夫不过是要你拿着这烛台,你居然使得重华楼走水了。”
“我知错了。”宁嘉徵急火攻心,“夫君,你救救娘亲与小妹可好?”
奚清川置若未闻,而是关切地道:“嘉徵现下是否觉得暖和些了?用这重华楼来烤火可谓是物尽其用了。”
宁嘉徵生怕自己唯二的亲人葬身火海,欲要跪下.身去,却因被奚清川扣着右腕而不得。
奚清川一边摩挲着宁嘉徵肌骨停匀的右腕,一边怀念地道:“为夫第一次遇见嘉徵,便在这重华楼。只一眼,为夫便打定主意,要迎娶嘉徵。嘉徵当时正在练剑,垂髫之龄,身法却翩若惊鸿。见为夫进来,嘉徵收了剑,问为夫是何人,可是来寻岳父的。重华楼在九天玄宗管辖之内,为夫原本看不上重华楼,从未来拜访过。早知岳父生了个这般符合为夫心意的儿子,为夫定不会姗姗来迟。”
宁嘉徵对此事全无印象,亦无暇同奚清川追忆往昔,直截了当地道:“我要如何做,夫君才肯施予援手?”
那厢,隋华卿几乎是九死一生,好几次险些被坠落梁柱压着。
烟气弥漫,以致于她压根看不清前路。
她佯作镇定,回首去瞧幺女,确认幺女面上的布料正严严实实地捂着口鼻,才出言安慰道:“枝儿,莫怕。”
“我连奚清川那老不死的都不怕,岂会怕这火?”隋琼枝这话说得豪气干云,心里头却因自己成了娘亲的累赘而自责、无力。
像是故意刺激她一般,堂屋最.大.最.粗的那根主梁松动了,“噼里啪啦”地作响。
她头顶灼.热不堪,顿时觉得自己如若被这主梁压住了,即刻会变成一具焦尸。
一念及此,主梁挟带着冲天火光,轰然坠下。
宁嘉徵尚未得到奚清川的答复,忽见三五仆从喊着“走水了”,自重华楼逃了出来,遂急声问道:“你们看见我娘亲与小妹了么?”
诸人皆是摇首。
宁嘉徵难以抑制地战栗了起来,泫然欲泣地道:“夫君,帮我,救救她们。”
奚清川好脾气地同宁嘉徵打商量道:“在此自.渎如何?”
仆从们去接水救火了,他若是在此自.渎,定会被他们目睹。
这奚清川对怎样折.辱他,方能教他难受,了若指掌。
眼见火势蔓延,白烟直上云霄,宁嘉徵如何敢拒绝?
他正欲探下手去,意外地被奚清川阻止了。
奚清川叹了口气:“罢了,为夫大人大量,放过嘉徵了,嘉徵定要记得为夫的大恩大德。”
宁嘉徵心下唾弃,口中回道:“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奚清川这才松开宁嘉徵的右腕,衣袂一挥。
下一瞬,背着隋琼枝的隋华卿穿过重重烈火,飞至宁嘉徵面前。
隋琼枝怀里还躺着气息奄奄的“王不留行”。
隋华卿气喘吁吁,望着幼子,愧疚不已。
定是幼子求奚清川将她们救出来的,幼子必然付出了代价,至于是什么代价,作为母亲,她不敢去想。
宁嘉徵端详着娘亲与小妹,确定她们仅是被火燎了发丝与衣衫,并无大碍,“王不留行”亦无大碍,方才松了口气。
隋琼枝猝然发现阿兄的孝衣变作了一身血衣,丹田处还做了包扎,心道不好,颤声问道:“阿兄,你……你受伤了?”
“是呀。”宁嘉徵一派古井无波的姿态,“我没内丹了。”
“阿兄没内丹了?”隋琼枝呆呆地重复道。
“嗯,我没内丹了。”宁嘉徵挤出了笑来。
阿兄没内丹了,显然是奚清川所为。
这意味着奚清川其实是忌惮阿兄的,所以才未雨绸缪。
杀千刀的奚清川何其残忍!
对于一向狂妄自大的阿兄而言,失去内丹无异于晴天霹雳。
隋琼枝恶狠狠地瞪着奚清川,意欲将其痛骂、讥讽一顿,怎料被阿兄点住了唇瓣。
宁嘉徵含笑道:“琼枝慎言。”
隋琼枝听话地默然不言,思及阿兄的牺牲,刷地流下了两行清泪来。
“哭鼻子做什么?阿兄这不是好端端的么?”宁嘉徵用还算干净的衣袂为隋琼枝擦拭眼泪。
见宁嘉徵与隋琼枝兄妹情深,奚清川打岔道:“嘉徵根本不记得之前曾在这重华楼,见过为夫三回吧?”
宁嘉徵心知自己骗不了奚清川,遂坦白道:“嗯,我不记得了。”
奚清川指责道:“嘉徵委实狠心。”
“抱歉。”宁嘉徵并不认为自己有记住奚清川的必要,亦不懂奚清川何以做出一副被他所伤的模样。
“为夫勉为其难地原谅嘉徵了。”奚清川瞧着浴火的重华楼,惋惜地道,“嘉徵是在这重华楼长大的,重华楼是嘉徵的娘家,为夫本打算让嘉徵在娘家出嫁,可惜天不遂人愿,嘉徵这便随为夫回九天玄宗吧。”
宁嘉徵清楚奚清川容不得他拒绝,自是颔首答应了:“便依夫君所言。”
奚清川又对隋华卿、隋琼枝道:“岳母,妻妹作为嘉徵的娘家人,亦随本宗主回九天玄宗吧。”
隋华卿明白假使自己与幺女去了九天玄宗,只会便于这奚清川拿捏幼子,遂寻了个由子:“我想与枝儿一起为亡夫守陵,不得不辜负奚宗主的盛情了。”
“既是盛情,岂能辜负?岳母所言,实在是伤透了小婿的心。”奚清川迎上隋琼枝杀气腾腾的眼神,好奇地道,“岳母想不想知晓妻妹浑身上下的骨头哪一根最硬?”
隋华卿不得不改口道:“既是盛情难却,我与枝儿便不推辞了。”
奚清川拊掌道:“甚好,甚好。”
须臾,大火熄灭了。
重华楼如奚清川所愿,成了一片废墟。
在奚清川的默许之下,宁嘉徵遣散了所有的仆从。
而后,宁嘉徵注视着废墟,不由发起了怔来。
五日前,他一举夺魁,沾沾自喜;四日前,他正与爹爹、娘亲、小妹一同饮红豆圆子羹,奚清川竟带人闯了进来,一通栽赃后,爹爹被逼自裁了;一日前,小妹为了他,惨遭奚清川折磨,碎了的骨头不知何时方能养好?而今日,奚清川非但取出他的内丹,将之碾作了齑粉,还烧毁了爹娘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重华楼。
重华楼好容易因他夺魁而声名鹊起,区区五日,毁于一旦,再无回天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