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文童到听雪堂传话,“公爷今晚有事要忙,睡在书斋,少夫人不必等他。”
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早晚要睡书斋的,只是没想到连三天都坚持不了,上一世他好歹坚持了五日。
曲筝轻轻一笑,点头,“麻烦你特地跑这一趟,我知道了。”
曲筝有吃夜宵的习惯,绣杏和织桃正在布置吃食,鲜果蜜饯肉脯摆了满满一桌,文童眼睛耷拉着,亮晶晶的眼珠子依依不舍的离开桌面,弯腰鞠躬,“那小的先告退了。”
十二三岁半大不小的少年,正是眼馋嘴也馋的时候,曲筝喊他,“你先等等。”
而后吩咐织桃,“包两份牛肉干来。”
绣杏听了不乐意,她清楚的记得,昨日迎轿的时候,姑爷身边和她吵架的小厮就是眼前这人,他当时说话多难听呀,姑娘还要给他包牛肉干!
感受到绣杏愤恨的目光,文童有点不好意思,连连摆手,“不...少夫人,不用了。”
曲筝温声,“拿着吧,不必推辞。”文童还是个孩子呢,心不坏,就是情绪有点冲动,是谢衍身边难得的性情中人。
上一世偶有帮她做事也算殷勤。
这边,文童回到书斋,抱着两大包牛肉干坐在廊檐下发呆,文情路过见到,蹙眉,“你不去公爷房里伺候,在这装什么呆鹅。”
若在平时文童早和他斗嘴了,今日却一反常态,闷闷道,“你说少夫人是不是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我看她很好相处的样子,我今天只是去传个话,就给了两包牛肉干。”
文情轻嗤,“两包牛肉干就把你收买了?”
文童把怀里的牛肉干举起来,“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牛肉干,一包椒盐,一包原味,这么大两包呀,够我细细嚼半年了。”
牛肉多金贵,府里的主子一年也吃不了几顿呢。
刺完还补了一句,“你身边有这么大方的人么!”
曲筝倒不知道自己的举动竟在望北书斋引起了一场小争执,天一抹黑,她就沐浴更衣,准备睡了。
绣杏见她又往碧纱橱走,忙阻止,“我这里冷,姑娘还是回大床睡吧。”
曲筝掀开床帐,径直躺了进去,道:“给我加床厚被子吧。”
绣杏无奈,去高柜中抱下一床蚕丝紫锦被,轻轻盖在曲筝身上,只是一转身,却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家姑娘那么美,求婚的江南才俊不知凡几,如今背井离乡,嫁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却被丈夫冷待,独守空房,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不知得多伤心。
呼出一口浊气,她弯下腰,轻道,“姑爷是不是还在生气,要不我去跟他解释,昨天您在花轿里睡着了?”
曲筝闭上眼睛,声音缓缓的,“不用了。”
这傻丫头哪里知道,迎轿那点小摩擦,在她和谢衍的恩怨里,不值一提。
*
望北书斋,谢衍对面坐着一个老者,须眉皆白,仙风道骨。
“飞卿,你又赢了。”落下最后一颗棋子,老者捋捋胡须,淡淡而笑。
谢衍拱手,“谢老师承让。”
“话不能这么说,一年前为师就赢不过你了。”宫北先生神情轻松,丝毫没有手下败将的懊恼。
文童进来撤下棋盘,换上茶具,谢衍亲手斟了一杯,恭恭敬敬的递给老师。
宫北先生伸手接过,品了一口,慢悠悠道,“听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那位皇帝舅舅对你有颇多照拂。”
谢衍点头,淡淡道,“点为状元,还赐了婚。”
宫北先生若有所思道,“看来他和萧太后的对峙又加剧了,但不管他目的何在,过了十年又重新同你亲近,都传递出一个信号,当年那件事他可能已经释怀,皇家尚无子嗣,而你又是他亲外甥,未来能走到哪里,没人敢想。”
谢衍冷冷,“那件事还轮不到他释怀。”
宫北先生看了他一眼,道:“在这个时代,权利至上就能颠倒黑白,你若想让黑是黑,白是白,得先走到那个位置。”
谢衍颔首,一双眼睛却幽深如夜里的深海,瞧着平静,底下却不知暗藏着怎样的汹涌。
正在这时,文情进来,“禀公爷,听雪堂传话,陛下又赐了新婚贺礼,请您过去领赏。”
谢衍微微皱眉,“昨日不是赐过了么?”
文情道,“听说昨日送礼的内监回宫后在陛下面前夸了少夫人,陛下高兴赐了一道好姻缘,今日又命人送了石榴红百子床帐和鸳鸯戏水宫锦寝衣。”
谢衍突然想到二伯昨日来找他,说他的夫人成亲前对谢家百般讨好,成亲后就弃如敝履,嫁给他不过是想借着国公府的关系攀上宫里,昨日她就给宫里来的公公送了一大包银子。
他当时一笑置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二伯言中了。
“让少夫人收下贺礼即可,我这里还有事。”他并不关心她有什么目的,老师好不容易来一趟,他不想被这些无聊小事打搅。
文情刚要出去回话,宫北先生却开了口,“飞卿,如此不妥,皇帝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扮演好舅舅,你可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谢衍脸上浮现一丝厌烦。
片刻之后,他来到听雪堂,脚刚踏进明厅,就见曲筝坐在主位上陪来的方公公说话,许是说得称心,方公公笑的见牙不见眼。
见他进来,方才一脸明媚的小娘子收起脸上的笑意,微垂了眼睫。
方公公见夫妻二人到齐了,忙令人把皇帝的赏赐呈上来,“陛下说,祝你们琴瑟和谐,早生贵子。”
谢衍依礼谢了恩,至于宫人捧着的赏赐,看都没看一眼。
曲筝亲自送公公出门,临别前又让绣杏捧了一小匣金裸子塞过去,“公公辛苦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您路上喝茶。”
方公公哪里见过这么大方的人家,平时跑腿能得一吊钱就了不起了,怀里抱着小匣子差点想磕头,“少夫人太客气了,奴才回去一定要在陛下面前帮您美言几句。”
曲家一向不吝打赏大人物身边的跟班,曲筝不需经营人脉,但出手大方的习惯却刻了骨子里,倒是没想到这些公公如此受宠若惊。
方公公千恩万谢了一番才离开,见人终于走了,曲筝揉揉额角,转身往厅里走。
身子刚转过来,就对上谢衍的目光,虽然只是淡淡的瞥过来,却能让人冷到心口。
曲筝平静的收回目光,垂睫,礼节性的福了福身子,转身往内室走。
刚走了两步,身后想起男人沁凉的声音,“镇国公府不是你曲家攀高枝的地方。”
曲筝转身刚想辩解,却只看到一道孤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
谢衍走后,绣杏气鼓鼓的走到曲筝面前,“姑爷怎么能那样说曲家?”
就是普通的打赏下人而已,至于扣那么大帽子么?
曲筝知道谢衍这是恨屋及乌,默了片刻,平静道:“他是御史,对这方面比较敏感吧。”
谢衍中状元后,没有像其他进士一样选择进入皇权的中心翰林院,而是去了御史台。
北鄢的御史台上可弹劾皇帝,下可监察官员百姓,正是这个原因,上一世他才能手握曲家的罪证,把父亲送进诏狱。
可曲家自祖上起挣得都是清清白白的银子,她实在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罪证能让曲家几乎家破人亡。
也不知,上一世,她走后,父亲到底怎么样了。
啪嗒、啪嗒,泪水悄然落下。
绣杏见曲筝不停的往外流眼泪,瞬间慌了,“姑娘,姑娘,您快别哭了,姑爷也许只是随口一说,还有明天要回门,您若哭肿了眼睛,老爷和夫人看到了,肯定会担心的呀。”
曲筝忙收起眼泪。
子夜,谢衍合上最后一卷书,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文情走进来问,“公爷今夜还宿在书斋?”
谢衍长眸微动,不置可否。
文童在旁边理书,接话,“陛下今天刚赐了百子床帐和鸳鸯寝衣,公爷就不回去,传出去不太好吧。”
谢衍眉心一蹙,起身,“回听雪堂。”
秋风渐寒,夜凉如水,轻轻的就能呼出一团白气。
文童在前面打灯笼,冻得缩成一团猴,他偷瞄一眼身着单衣的公爷,见他高大的身姿依然挺的笔直,忍不住问了句,“公爷您不冷么?”
谢衍瞥了他一眼,伸手接过灯笼,“先跑回去吧。”
文童想拒绝,可实在冷的厉害,“嗳”了一声就跑了。
谢衍手提一盏红灯,推开听雪堂院门,刚踏进去一只脚,蓦然抬头,只见院子当中亭亭立着一个纤薄的身姿,黑夜遮住了她的容颜,却勾勒出一张袅娜的剪影。
这副场景莫名熟悉,好像在梦里出现过千百遍。
提着灯笼走近,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对面的人,是他新娶的娘子,一身轻纱软绢长裙,发髻松松挽着,脸粉扑扑的,鼻尖冻出一点红。
我见犹怜。
见他来到,小娘子落下眼睫,臻首一弯,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屈膝福礼的样子温柔又恬静。
只是声音和这天气一样脆冷:“公爷,我有话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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