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云光初霁,茫茫晨光。
药膏有奇效,赵月芽的扭伤很快就恢复了。
总共在万佛寺待了三日,离去之前,她再次拜访了万佛寺的住持。
赵月芽连绵噩梦,精气神不足,下眼睑泛着淡淡的青黑,她有试过林寒舟所说运用内功来调息,可身为现代人的她,不习惯久久不得好眠。
“大师能否指点迷津?我不知道自己所选择的路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赵月芽低头,她的语气诚恳。
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只静静地凝望着她,看尽沧桑的眼睛令他浑身透着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他做了个手势,缓缓鞠了一躬,轻声回复。
出了厢房,赵月芽扭头看了此处最后一眼。
想来这辈子都不会再来第二次。
若是再次光顾,那只能是再一次的重开。
出来时两个贴身侍女已经在等候了,春杏和萱竹的身边还立着一人,在赵月芽扭头回望的时候,跟着投去目光。
“见你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未解决?不若与我相谈,我江逢奕保证能够解除你的忧愁。”他轻轻侧身过来,垂眸笑道。
赵月芽抬头便对上少年灿烂的笑容,心脏猛地一跳,面上维持镇定,她直接推开他的脸,又朝着旁边挪开几步,与江逢奕拉开距离。
赵月芽没好气地说道:“油嘴滑舌。”
“春杏,萱竹,走啦!”
今日再不回去,母亲估计都要提刀杀上来了。
上山的路和下山的路不一样,下山是从后山徒步绕下去,有沙弥引路。来时驾驶马车的车夫都是知道这些的,所以在主子上山之后,他们会原路返回,绕行至山脚下的小镇歇息,等待主子下山。
小镇有驿站,旅店,客栈,酒铺,马行等,供天南地北的游客歇个脚。
下山的路比起上山要简单许多,赵月芽行走大半路程,之前扭伤的脚踝也没有任何不适感。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侍女,江逢奕也一同与她下山。昨日她与林寒舟见面闲谈之后,林寒舟当日就下山离去了。
一行五个人,赵月芽时不时扫一眼江逢奕,万佛寺的住持真的就是那种设定好数据的NPC,这次与他相谈。
“一切困扰的源头,无非就是孽缘未断,斩除后自然能够恢复正常。”
“既已选择,何故踌躇?”
赵月芽闭了闭眼,深呼吸几番后,她复而睁开,浅色的眼瞳落下几分婆娑树影,光斑映在雪□□致的脸蛋上,太阳出来了。
赵月芽的心里路程经历过许多,她一直在把时间往后推拉,就好比,在万佛寺居住的时候,她想着:在下山之前……我一定会和江逢奕说清楚的。
现在走在下山的路上,赵月芽又在想:嗯……回去的路上,我肯定能够和江逢奕说清楚的。可这人多眼杂,被旁人听去了容易引起麻烦。是不是要和他单独相处呢?
赵月芽又扫了江逢奕几眼,她的脑海里开始设想扯住他的袖子,然后小声地让他到稍微隐秘一点的位置交谈。可下山的路不知道还有多长,她和江逢奕肯定会不欢而散的,却又要一路同行,那路上得多尴尬煎熬啊?
一来二去的纠结,行至山脚,赵月芽还是没能说出口。好几家的车夫已经早早地在等候,或者说,他们的工作就是等待,毕竟不是寻常做闲活载人的车夫,而是吃主人家饭的家生仆。
“郡主,这里!”
护国将军府的车夫朝着赵月芽挥手,与此同时,江逢奕江家的车夫也朝他挥手。
赵月芽组织了一路的措辞,还是没能狠下心说出口,见江逢奕快步朝着带有江家家徽的马车行去,于是她只好独自上了马车。
机会不等人,错过了的话……应当还有下次机会,赵月芽相信江逢奕不会只找她一次。
只是赵月芽刚坐上去没一会儿,垂下的车帘突然被一只手掀开 ,那只手骨节分明,莹白如玉。
随着车帘的掀开,手的主人也露出了真容,是江逢奕跟着上来了。
见她讶然,少年冲赵月芽俏皮地眨了眨眼,然后眼笑眉飞地说道:“ 怎么这般惊讶?现在不是白日么?总不能又踹我说我诚心吓你吧?”
赵月芽抿唇,眼神极为复杂,她刚刚都在心里说服自己下一次再与江逢奕斩断情缘了,没想到这人又自己撞了上来。
“没有……”赵月芽垂眼,她看着江逢奕自来熟地坐到她对面的车凳上,故作平静,“你家不是有马车来接你吗?上我的车作甚?”
“我刚刚过去,正准备上车呢,江津却是说马车不能座,好像某个部位出了问题。我刚上去一驶动就听到哐叽哐叽的声音,快散架了似的。我们这不是回同一个地方吗?你载我一程,回头我送你几件西洋那边有趣的小玩意。”
江逢奕作出“乞求”的动作,他嬉皮笑脸地说道。
赵月芽听他这般说,她也不好拒绝。就是不知道一会儿江逢奕听完她说的话,还能笑吟吟地与她同处一个车厢。
马车开始行驶,江逢奕挑起车窗帘看了一眼窗外,自家的马车还在原处停留,他立即扬声对江津说:“我坐郡主的马车回去,你可以不用管我了!”
坐在马车车辕上的江津:……
他不明白为什么马车好好的,公子还要蹭别家的车。不过转念一想,蹭的也不是旁人,是与公子交好的长乐郡主。
他叹了一口气,眺望发现与前方的马车已经拉开了安全距离,于是扬起马鞭,随着骏马的一阵嘶鸣声响起,豪华装横的马车开始驶动。
早知道是这样,他就只牵一匹马过来算了,身后拖着空车,怪折腾马儿的。
彼时,马车行驶得不算太平稳。赵月芽扶着车凳,身体颠簸,她被晃动得有些头晕,原本话语哽在嗓子眼,现在越发说不出口。东倒西歪的身体与七上八下的心情,两者混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坏掉,明明上一世的情感随着重开都消失得令她觉得自己只是旁观者,就像是玩家隔着电脑屏幕审视游戏的结局……
“没事吧?这条路还没修好,有些地方仍旧是泥土地……”江逢奕关切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她闭了闭眼,黑暗与眩晕紧紧地拥抱住她,“你脸色看上去很苍白,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赵月芽张了张嘴,两片唇瓣相互触碰后又分开,却没有言语从中吐出。
手腕突然被握住,暖暖的气流从手腕顺着脉络流向四肢百骸,这是所谓的“气”,“放松些,你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昨日就同你说过,让你多歇歇再回家,这不身体都没养好,路上就半途出了岔子。”
赵月芽深呼吸几次,薄薄的一层眼皮突然有热感传来,她不想再接受江逢奕的好,也不想江逢奕再在她的身上费心。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缓了过来,挣开了江逢奕的手。
赵月芽轻声说道:“我没事。”
自己动用内功运转几个小周天,赵月芽的脸色也恢复成了常色,面色红润,莹白有光泽。
江逢奕自然而然地松开,他不放心地端详赵月芽的神色,见其恢复平静,也就放下了心来。
“江逢奕,我快要及笄了。”
突然听到这句话,江逢奕微微一怔,笑着应道:“嗯,我知道。”
赵月芽知道江逢奕的性子,她和他到底是相爱过、互相了解过,所以更加清楚如何让他放手。
上一次对待齐元裕的处理方式就不太好,之后的几年里,太子表哥肉眼可见地变得沉闷忧郁,在遇到她的时候才勉强打气一点精神。为何处理得不好,最主要的原因是了解得不够深刻,因为他们实打实地相处与交心的时间太少了。齐元裕身为太子,许多政务缠身,再加上他身份尊贵,每次出行必须经过许多人的同意才可以,比如圣上、皇后、他身后的大臣们。
赵月芽不动神色地抬眼,她知道说谎的时候不能够避开对方的视线,要看进对方的眼底,这样才能让谎话成真。
“那你知道……及笄礼之后,我便需要定下亲事吧?”
江逢奕微微颔首,他自然是知道的,齐国的姑娘家大部分都是在及笄礼之后定下亲事的。
只是此时,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下颚线绷紧,面上还是带上少年一贯的笑容。
为何突然同他提及此事?是想要知道他对于亲事的想法吗?
车厢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隔得不算近,但是江逢奕莫名的觉得自己嗅到赵月芽身上传过来的淡淡清香,令他的心脏泵血的速度加快,扑通、扑通、扑通——
“我原先总是觉得婚姻之事距离我还很遥远,没想到已经近在咫尺了。不过,既然被长辈提及,我也思虑良多。你可知我近些日子因何心事重重吗?就是这事儿。”
赵月芽开始胡编乱造,半假半真地掺着说。
“按照一般情况,这几日我应当待在府中与母亲一同商量及笄礼与定亲事宜。”赵月芽继续凝视着江逢奕,说,“……原本母亲打算收集京城众多适龄子弟的画像供我挑选,但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所以,这事儿就直接作罢。”
江逢奕瞳孔猛地一缩,他之前还在困惑为何华颐长公主还未放出风声,让人投递画像。
他都给自己画了好几幅了……原来是赵月芽已经有了心上人。
“我察觉得太晚,等我意识到我喜欢他的时候,我就百般愁苦,担心他的心中没有我。”
赵月芽还故作蹙眉捧心之状,让从未见过她这般作态的江逢奕大为震撼。
江逢奕唇瓣颤动,他刚才的扑通扑通如同一头小鹿在乱撞的心已经传来窒息感,脸上的笑容已是维持不下去,努力想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却怎么都做不到。
最后,少年的唇线拉直,他的脸上没有了表情,眼神透着一丝受伤。
微抬下巴,倒还能稳住声线,只是音色变得干涩:“所以呢?”
赵月芽腰背挺直,恰好这时路况变得平稳起来,她能够稳住身形。赵月芽当然没有忽视此时江逢奕的神态,本就偏于精致的面容,染了寒霜后显得愈发稠艳。
赵月芽轻轻地勾唇笑道:“我想清楚了,不想留下遗憾,这次急着回去就是想要趁早与他定下亲事,就算……他可能会不愿意,我也想以门第来压迫他,让他当我的如意郎君。”
这个时候的她垂下了眼睫,做出女子的羞赧姿态。
江逢奕:“……”
他的眼角蓦然红了,似乎本人察觉到,立即别过脸缓了缓。
“他是什么样的人,令你这般喜欢?”江逢奕的嗓音变得更哑,他掀开了车帘,想要让风卷走眼角的湿润,想让风带走他的酸涩。
少年人明晃晃的暗恋,或许就要在今日结束了。
赵月芽脸上仍旧维持着笑意,听到他的问询后,脑海里浮现江逢奕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而后一点一点地,故意按照与江逢奕完全相反的点,用含着情意的声音缓缓道:“他的出生也算是贵族,他人话很少,情绪也很少波动,脸上经常凝着寒霜似的。不过每次同他讲话,他会安静地听你倾诉,接受你的坏脾气。他的身材偏于高大,肩膀更宽厚些,年岁虽然比我小,看上去高高大大的,到还会被认作是……”
“你喜欢的人是陆照?”
“啊?”
赵月芽正想着接下来怎么编,江逢奕却是听不下去直接打断。
问出了她根本没有设想的人的名字。
不是……
哇靠,一回想真的就是陆照啊!
江逢奕和陆照是两个鲜明的性格对比,完完全全的两个不同的面。
赵月芽脑子瞬间卡住,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江逢奕还在努力装作没事,稳住声音平静地说:“被我猜中了……原来你喜欢他那样的啊……”
江逢奕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喊停了马车,离开前对赵月芽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我懂你的意思,郡主大人。”
“小人就不在此处继续叨扰您了,明日会将答应好的礼物送至护国将军府,现在,小人便告辞了。”
赵月芽神情怔愣,她都没来得及挽留,或者说,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挽留。
江逢奕的突然叫停,令外面的车夫和侍女们都很惊讶,但也不会嘴碎地去多问。
赵月芽上半身向左侧倾斜,掀开车帘,她的视线落在窗外,马车重新启动的速度是一点点地提起来的,她能够看到站在路边的江逢奕,少年仰着脖颈,用手背抵住眼睛,不知道在做什么。
“春杏,还有多久能够到家?”
赵月芽不愿心绪再乱,在江逢奕察觉之前,落下了车窗帘。
春杏迷迷瞪瞪的,她自然不清楚,扭头问身侧的车夫:“赵大哥,还有多久回府?”
“还需要小半个时辰吧?”
“回郡主的话,还需要小半个时辰!”
赵月芽的后背抵靠在车厢壁上,她淡声回复:“知道了。”
她准备小憩一二,就算刚刚经历了情绪波动,此刻睡着就是对方才进行成果验收。
身穿大红色喜服,眉眼带着鬼气,神情哀伤又委屈的江逢奕从她的梦中消失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月芽本该高兴的,明明眼睛合上,但是仍旧有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顺着骨相隐没在乌黑云鬓之中。
没有了。
江逢奕不会因为荒诞的原因死去了,她不应该流泪,她应该高兴的……
清晨的云雾随着时间的移动,而渐渐隐去身形,阳光裹挟着暖意洋洋洒洒地落在行人旅客身上。
这一条道路上驶过的大多都是从万佛寺离开的香客,能有闲钱捐香火的,家境都不会太差,于是人人都配备着马车,再不济的还有临时雇的牛车与驴车。
在路边哭这件事,江逢奕做不出来。
他仰头又用手背抵住,费了好大的劲儿将眼泪逼了回去。
怎么能是陆照呢?
喜欢陆照……
他心里堵着一口郁气,上不来下不去,低头随便将一颗石子给踢得远远的。
江逢奕走南闯北的,走过的路都在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的,一边想事情一边朝着这条道路不远处的集镇走了过去,集镇有江家的产业。
怎么都不能徒步走回去吧?
他还有正事要做呢。
管事笑得恭恭敬敬的,亲自牵了一匹骏马过来。
江逢奕三两下地踩着马镫,翻飞上了马背,一贯精神奕奕的面容,此刻仿佛霜打的茄子,恹恹的像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情绪不好,所以策马的速度很快,他离去的背影令管事的中年男子汗颜,抬手给自己擦汗,忍不住小声嘀咕:“小少爷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江逢奕的脑子根本不能放空,他一想到赵月芽喜欢陆照那样的,他就烦躁得很。
只因从小到大,他不太能看得惯陆照。
在赵月芽不知道的时候,他和陆照私底下互掐了好多次。
经过长久的了解,江逢奕充分地知道陆照喜欢装傻充愣,心机超级重!
他最烦陆照这种!
赵月芽知道陆照的真面目吗?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喜欢吧?
可赵月芽与陆照相处的时间比和他相处的时间还要久,他说的话,赵月芽怎么会相信?
到底是为什么陆照会被赵月芽喜欢!
江逢奕理智仍旧存在,知道马儿的极限,拉着缰绳放缓了速度。
他不知道自己纵马跑了多久。
江逢奕抬头看向自己抵达的目的地——护城河外围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