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了?还能说话吗?”
和疏夏一道将裴倾扶到床上坐好,沈明嫣眉心微蹙。
裴倾气息紊乱,说出话来,也混不似平日那般自如:“倒还死不了。”
“没人和你打趣。怎么伤的,伤在何处了?能不能请郎中来瞧?”
“沈姑娘……好像很小心。”
“我问你正经话。”沈明嫣垂下眼帘,不知都快死了的人怎么还有心思逗趣。
“刀伤,伤口不深。”
“不深还流了这么多血,可见是胡说。”
“信我,找些酒来,洗一洗就好。”
“从未听过还能这么治伤。”沈明嫣虽嫌弃,却也朝疏夏示意,令她去找酒来。
疏夏自然明白意思。朝店家买肯定是不妥的,她未走正门,倒是套了衣裳跳窗而去。
屋里只剩下裴倾和沈明嫣两人,一时安静下来,竟让人觉得有一丝尴尬。
他不说话,沈明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起身去寻了块干净帕子,没好气地按在他身上。
裴倾失笑:“沈姑娘不问我为何在此?”
沈明嫣看了他一眼:“我问了,裴大人会说吗?”
显然是挑衅之语,然裴倾却竟认真回答了:“剑风关北军出了叛逆。”
沈明嫣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似是很惊讶他会将这么重要的事告诉她,又似是很惊讶剑风关有叛逆。
“就这么告诉我?”
裴倾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色似乎变得更差了:“今夜雨大,我未必能到那里了。若我死了,内贼总要有人来查。”
“我?”沈明嫣觉得这人怕不是受了伤疯了。
“沈姑娘……敢独身一人前往剑风关,不是你,又能是谁?”
“裴大人想是受了伤,脑袋也不太清楚了。”
沈明嫣一边说,一边想着前世这时候裴倾在做什么。
她记得那时京中好像是说,裴大人劳累过度,大病了一场,一连两月都在府上休息,直到剑风关战事毕,她三叔的棺椁回京,那人的“大病”才终于好了。
如今想来,怕是前世他也曾这般秘密出京,说不定还是跟着三叔的棺椁回京,那三叔……
沈明嫣忽然想起,那日宫中,也是裴倾同她说那些鸟尽弓藏之语,难道他真的知道什么,又或者,前世三叔之死和他有关……
沈明嫣目光变了变,裴倾察觉了,费劲地扭过头看着她:“沈姑娘不信?”
“我自认没那个本事,今日救裴大人,也不过是同处一个屋檐不得不为之。今夜过后,我自当与裴大人不曾见过。”
“若裴某过不了今夜呢?”
沈明嫣心道:你不只过了今夜,还活蹦乱跳谋朝篡位。
只是她脸上倒不再表现出什么,只当裴倾没说那句话。
夜雨淅沥,似是终于耗尽了体力,这一次连那位裴大人也不再说话。
屋内静了下来,唯灯花时不时发出噗呲声响。
沈明嫣看着窗子发呆,没一会,出去寻酒的疏夏去而复返。
“怪不得裴大人跳窗进来,原来这驿馆窗户底下正好是马棚,建得还挺怪。”疏夏一边念叨,一边将一坛酒放在桌上。
才开了坛,便有浓烈酒气袭来,果真是烈酒。
沈明嫣凑近闻了闻,被呛得直皱眉,这才走过去想将裴倾扶起来。
这会才发现,也不知是不是疼厉害了,那裴大人竟靠着软枕,似乎是昏过去了。
“姑娘,这可怎么办?”疏夏有些茫然。
沈明嫣抬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朝那人身上戳了戳:“裴大人?”
一点反应都没有,估计是终于耗尽体力睡着了。
“他不会死了吧?”疏夏倒吸一口凉气。裴大人她认识,那可是朝堂上的大红人,要是死在这,她们小姐就说不清了。
沈明嫣看了这傻丫头一眼:“别胡说,这人命大着呢,死不了。”
“那小姐,咱们怎么办呀?”
“把他衣裳剪开,用这酒把伤口先清理了再说。”
“剪?”疏夏瞪大眼睛,“小姐,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裴大人可是外男,要是小姐今日看了他身子,往后被赖上怎么办?虽然这位裴大人长得令人过目不忘,又有才学,又身居高位,可他年纪大啊,据说都二十七八了,有点老吧……
疏夏已开始将思路发散到了奇怪的地方,想着若是这裴大人赖上小姐,到府上求娶,老爷夫人得是什么表情。
沈明嫣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快剪开。”
疏夏回了神,拔出自己匕首,拍了拍自己的“良心”,这才抬起“邪恶”的手,顺着裴大人衣裳上那刀划的口子,将那件外袍,连着里头中衣一层层划开。
侧腰上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显露出来,周围全是血迹,有的凝结了,黑红一团。
疏夏龇牙咧嘴:“这得多疼啊……”
沈明嫣感觉自己的腰仿佛也痛了一下。
“姑娘,然后呢?”
“啊?”沈明嫣看向她,“你不会处理刀伤?”
“奴婢,奴婢不会啊……”
“你不是会些拳脚,我以为……”
“奴婢只是略会些三脚猫功夫,不曾学过这些。”疏夏欲哭无泪。她也只是力气大点,从没想过还有这般时候。
沈明嫣抿抿唇,其实这个裴倾,好像也不是非救不可。
万一三叔的死真与他有关,此时让他死在这,三叔无恙,那些前朝余孽也没了主心骨,此后会否便能避免一场战事呢?
可一个大活人就在她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得救了他才行。
“姑娘……”疏夏瞧着自家姑娘脸色不对,有些担忧。
沈明嫣转身走到那坛酒旁边,瞧着那散发出浓烈酒气的瓷坛子,一狠心,端起来就灌了一大口。
“姑娘!姑娘这可是烈酒!”疏夏惊得慌忙跑过去扶住沈明嫣。
果然够烈,沈明嫣只觉嗓子像被刀子剌开似的,咳个不停也不能消除那种辛辣的感觉。
“姑娘喝酒做什么?”
“壮胆。”沈明嫣擦了擦嘴,拎着那坛酒,朝裴倾走过去。
“你瞧着他,若他醒了,第一时间堵住他的嘴,千万不要让他喊出声来。”
疏夏傻傻地看着自家小姐,攥着沈明嫣递过来的帕子,木木地点点头。
刀伤其实未必致命,但若刀伤不处理,其后发脓溃烂以致人烧起来,却很有可能会死。
是以但凡受了刀伤,清理伤口犹为重要,她手头并没有太医院的麻沸散,只是今日便是疼死,这酒也浇定了。
满满一碗烈酒,辛香扑鼻,沈明嫣抿唇,缓缓倾手。
酒液顺势而下,当即便从伤口旁的皮肤流过。
裴倾果然瞬间便睁开了眼睛,疏夏蓄势待发,正准备将手中的帕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这位裴大人的嘴里,只是让她未曾想到的是,那位裴大人青筋凸起,牙关紧咬,竟是生生把所有声音都咽了回去。
疏夏捂着嘴:“姑娘,这……”
沈明嫣抬头看他,那人出了满额头的虚汗,甚至脖子上可以瞧见筋脉跳动,可他牙关紧锁,却是什么声音都未曾发出来。
裴倾他……
“快……”他挤出那一个字来,而后整个身体便又紧绷起来。
烈酒流过伤口的痛感,仿佛是一把刀子在他原来的伤口上又生生剖开。
沈明嫣拿过一块干净手帕,沾着烈酒,将他伤口周围的血迹清理干净,又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过那些已经凝固,尚未凝固之处。
*
三碗酒,才将那狰狞伤口冲了大概,血水混着酒水,流了半盆,不只是他,连沈明嫣自己也已满头大汗。
干净帕子已经没了,她将自己带的一件簇新的里衣撕开,将他伤口堵上包好。
“你不是自己来的吧?”她手轻轻按在伤口上,那里的血还未完全凝固,尚会渗出来。他失血太多,便是休养一夜,明日也未必能自己离开。
“裴礼和谢罪会来找我。”
她就知道,这人这么谨慎一个人,怎么可能自己出京。
只是终究被他惊扰好梦,沈明嫣嘴上也不饶人:“既有自己人,怎么不早些来找你,还让裴大人沦落到我这庸医手中。”
到底是承人救命之恩,裴倾这回没再反驳什么。
他不说话,沈明嫣倒有些不习惯了,她停了一会,又没好气地道:“那什么万平郡的衙役,是找你的吧?”
裴倾点点头。
“既是秘密出京,怎么行踪被泄露了?”
“上京有内应。”
他回答得简短,疏夏听得一头雾水,沈明嫣却明白了。
她知道什么该问,于是不再说话,只安静按着那伤口。
裴倾也那般静静坐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深邃。
后半夜,雨声渐渐小了,沈明嫣轻轻放开手,白布上尚余干涸的血迹,只是好像伤口已经凝固住了。
还好那刀伤不深,又并不算大,否则裴倾今日恐怕真要死她手里了。
她这般想着,不免又想到前世,前世她可在京城,并未出京,那裴倾又是怎么活下来呢?
“裴大人,若是今日不是我在这屋中,又该当如何?”
她忽然出声询问,裴倾有些意外。
只是这位沈三姑娘让人意外之事不只这一桩,他于是只是从容回答:“那裴某留着一口气,等人来救。”
“你就没想过自救?”
“怎么自救?”裴倾反问。
沈明嫣本能就想反驳,可她又忽然反应过来。裴倾瞧着并不是什么会武模样,他又受了伤,知道有人要杀他,除了躲起来等着,还能怎么办呢?
可裴礼谢罪不是他的贴身侍从吗?怎么会让自家主子受着伤流落在外?
沈明嫣刚想开口再问,谁知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沉闷脚步声,紧接着,方才那些衙差的声音便又传了进来。
“既是这么晚还亮着灯,姑娘想必还未休息,不知是在做什么?可是遇到贼了?”
他们竟然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明嫣——人称醉医(指喝醉了壮胆才敢给人处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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