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桂花落得差不多了,九珠勉强能从床上起身了,自那日后她就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大夫也不准到底是什么病,只说是吓着了。
桂叶替九珠挽了新发髻,说是莲州城里时兴的新模样,九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有些陌生了。
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人也长高了许多。之前的裙子也都穿不下了,谢老夫人晓得了便叫针线上的人新做了心多条送过来,连着丹朱的也有。
但丹朱仍还病着,她每日时好时坏的有时一睡便是一整天。
若说九珠之前还是个稚气未褪的孩子,那她现在亦然有了几分少女的模样了,人长得高了,模样也更出挑了。
九珠生得本就不差,如今眉宇间更是多了几丝楚楚可怜的意味叫人心生爱怜。
那日的事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九珠都记得模模糊糊的,只剩下内心的恐惧和后怕。
玉卉是少年夭折,谢家连法事也不肯做便将他匆匆下葬了,连着的还有方鸢。
谢家还是没有将她休弃,也没有将她送回方家,反倒是体体面面的替她办了葬礼,做了法事。
“听说是请南山庆福寺的师傅来主持的呢,四夫人真是好福气,虽然她忽然得急病没了,可四老爷对她可真是好,不仅求了庆福寺的师父来,还去求了老太爷把二少爷过继给四夫人呢。”
“人死不能复生,做得再多也瞧不见了。”
九珠有些看不明白自家四叔了,他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去做这些事的呢?
还有四叔母的事,她依稀记得那日,祖父是要将四叔母送回方家的,但如今却没有这样做。
九珠心里已经有了猜想,但不敢往外说,连阿姐也不敢。
丹朱病得厉害,九珠不敢再去叫她担心了。
恍然间,九珠想到,祖父是不想坏了谢家的名声吧。
若真是将四叔母送回方家,只怕她也活不到第二日,方家便会在祖父的示意下让四叔母闭口。
四叔母应当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决绝的触墙而亡。
她自始自终都不肯承认是自己害死了玉卉,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宁愿自尽。因为她知道自己出了谢家这个门便再也活不成了。
与其背负弃妇之名,倒不如自尽以证清白,这反倒让谢家措手不及了。
果然,她死后,谢家便不再言语要将她休弃的事了。
因为她是横死,若真就这样抬去方家,少不得要吃官司的。
谢老太爷知晓方家人的本性,反正罪魁祸首已死,倒不如给她个体面叫她走得风风光光好了。
至于到底是谁害死了玉卉已经不重要了,至少方鸢看到金簪时那支支吾吾的样子就足以证明她并不是完全清白了。
而沈怜幼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唯一不太满意的大概就是谢施严了,可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心中埋怨罢了。
至于其他人也许是猜到了什么,也许又什么也没猜到,日子便又这样糊弄着过下去了。
眼下除了四房,似乎一切都是皆大欢喜的模样了,还有长房,叶氏见两个女孩儿都病了气得不行,她当日边去松鹤堂闹了一场只可惜最后还是铩羽而归了。
之后,叶氏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念经颂佛说什么也不肯再出来了。
眼下,已过去许多日,叶氏仍旧如此。九珠听着熟悉的佛音深深叹了一口气。
“姑娘可别叹气了,大夫说了不叫你叹气让您多笑笑呢。”
“有什么可笑的,也不怕我把刚擦的茉莉粉给笑掉了。”
雪柳嫌九珠脸色不够红润又替她擦了些胭脂在面颊上,尤嫌不够便再抹了些口脂在唇上。
“太鲜艳了些,还是擦了吧。家里刚办过白事,也不好擦这些的。”
虽是叔母,但九珠也是要替方鸢守上几日的。
在她看来,哪里能涂这样红的口脂,说实话就连身上这身新做的裙子也是不合时宜的。
雪柳大大咧咧的,“哪里不能擦了,老夫人前些日子才吩咐了,除了四房其余人不必替四夫人守孝的。”
九珠吓了一跳,“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呢,叫外人晓得了还不知道怎么样说谢家呢,便是祖母吩咐了,我这做小辈的也该替四叔母尽上几日的孝心,这也是我这做小辈的本分啊。”
说罢便叫雪柳去打清水来洗掉脸上的胭脂和唇上的口脂。
“连着裙子也一并换了吧,如今哪能穿这样鲜艳的料子,去换身素些的来。”
九珠一向小心,她知道祖母这是在生四叔母的气,可她却不能跟着一块胡闹。
毕竟在谢兰庭中举之前,长房也就只剩下一个孝字了。
雪柳嘟嘟囔囔的:“哪里还有素些的料子啊,新做的都是些银红、郁罗金的色。”
“那便把往日的拿出来穿,若是不合身,连夜赶制便是了。”
九珠如今长大了许多,在丹朱病着的日子也学会了像阿姐一样去思考,她见雪柳还不肯走,便问:“你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可……可过几日便是四少爷的百日了,穿素了的话……”
“百日?”九珠皱着眉头,阿兄也好还是二郎三郎也罢都不曾办过百日,也不知这到底是祖父疼爱四郎还是只为了冲一冲家里的秽事。
可到底不合礼数。
九珠仍叫雪柳去,“礼数不可废,若是百日也还是先等到那日再说吧。”
“四郎这模样生得可真好呢。”
“可不是么,瞧着就叫人喜欢。”
几个女眷逗弄着乳母怀里的婴孩,不停的丢出各种讨喜的话来,也不管这个孩子能不能听见,都是说给谢老夫人听的,只是她心底到底欢喜与否谁也不得而知了。
到底还是到了百日宴的这一天,九珠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来到女眷们跟前漏个面,她心中是不认同长辈们的这种做法的,只是她人微言轻说不得话罢了。
今日,谢家来人可不算少。
且不说依附着的谢家族人,平日交好的人家和亲眷也不算少了。
九珠行过礼后便退到了祖母身后,谢老夫人今日倒是乐呵呵的,她见九珠来了便问起了丹朱。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你姐姐呢,今儿怎么也没瞧见七丫头,可是又有哪里不适了?”
谢老夫人见丹朱没来,心里实在惦记得慌。
自出了二郎的事后,她便觉得谢家的孩子还是太少了些。
家里的男孩子先不提了,女孩子们也总归也是嫁一个少一个,说不得就要冷清起来了。所以这些日子她总爱唤丹朱、宝珍几个孙女到松鹤堂去。
她以前叫得倒没这么勤,总嫌小孩子吵闹,可等她们过了吵闹的年纪却又嫌院子冷清起来了。
九珠摇摇头,“阿姐她今儿身子还是不大爽利,已叫人请了大夫来瞧了,也说不清是什么毛病,只开了两剂温补的方子。”
“她既病着,便叫她好好休息罢了,不过也不能老吃药才是,没病也得把人给吃病了。既然查不出是什么病症,便少吃些药才是。”
谢老夫人以为是药三分毒,无事还是少用些方子,省得遇到些庸医为了显示自己的医术乱下猛药,反倒把人给吃坏了。
九珠点头,“母亲也是这么讲的,先叫人别去抓药。”
不过九珠没说的是,叶氏不光是没叫人去抓药,还瞧瞧的请了个神婆来丹朱屋子里做法。
早上天还未拂晓,就已烧掉了两把符纸,赢逼着丹朱服下。
可怜丹朱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虽蛮不情愿也只得任凭母亲做主,喝了一肚子的符水。
九珠想起来还后怕,她也不是没有劝过,但叶氏怎么听得进去她的话呢。
叶氏只随自己心意罢了,她一心认定女儿是被方鸢惊着了呢。
谢老夫人听了满意的点点头,“也难得你母亲懂事些,对了,你哥哥可曾提过甚个时候回来。”
九珠晓得,祖母这是知道阿兄送东西回长房的事了。
阿兄好些日子没回来,听说她和阿姐病了这才担心不已便叫顾绮送了些温补的药材回来,又担心院子里再出什么事,索性就叫顾绮留在了家里。
但谢老夫人听说长孙送东西回长房,却没有给自己带话心里很是不快。
九珠也瞧出来了,赶紧找补。
“阿兄倒不是专程为这个送东西回来的,他平日里光顾着埋头读书哪里懂得这些。不过是他顾绮回来时,顾绮自作主张买来的罢。”
“顾绮?”谢老夫人想起来,是孙子身边的一个小厮,“哦,是常在大郎身边服侍的那个小厮啊,可是他服侍得不好,叫大郎撵回来了?”
“这我也不懂,只说是阿兄不叫他在身边待着了。”九珠也不明白这里面的内情,只晓得顾绮眼下不再跟着阿兄了。
不过他本就是没有身契的人,在哪里都一样。
“定是他服侍得不好叫大郎厌了,明儿我再挑两个好的去书院。不然身边没个人使唤怎么行。”
九珠当然不能拒绝,只好点了点头。
一旁的四郎忽然醒了,睁开眼睛便哭,谢老夫人叫吵得头疼呢。
“林氏去哪里了?四郎哭了竟也不知道过来瞧瞧。”
族里的一个婶子说:“方才就没看见她呢,还说您把她藏起来了不成。”
“你瞧见二夫人了吗?”
月心正提着一匣点心过来,见有人问她便说:“早晨倒是见过一回,她还问我三少爷呢。”
“她那个人就是古怪得很,今儿忙得这样她倒好还去寻什么三郎。”谢老夫人怪讨厌林氏的。
“她不是一向如此吗?”
“哪有啊,我记得他延二叔母原先也是挺活泼的一个小娘子呢。”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说话的是小六房的成嫂子,“今儿这样的日子指不定心里难受,躲起来了吧。”
谢老夫人恐孙女听到这些总归不好,便使唤九珠去把点心分一分,“锦和楼的柿子酥、八宝糖……你们姐妹几个不是最爱吃了吗?你来得早去把这些和你姐姐还有八娘她们分一分。”
谢老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六娘那里用不得荤腥,但你也送去吧,省得叫人说我偏向。”
九珠本就不想在这里多待,她发现除了自己,六娘、宝珍都不在。倒是无意间遇到了淑娘。
可六娘不该来这里就罢了,怎么也不见宝珍那丫头。
九珠向众人拜谢过后就叫桂叶、松衣一人捧着两匣点心出了正院。
她为难的看着这几匣点心,方才人多她实在没好意思开口告诉祖母,她们姐妹都不吃这柿子酥,爱吃柿子酥的是玉卉。
可祖母已经开口了,她万万没有回绝的道理。
“可也不能提回去放着啊。”
柿子酥是荤油制的,阿姐眼下闻不得这些味道。
她们院里眼下已吃素好些天了。
怕是放也不能放了。
九珠当即叫桂叶把东西分一分,“分出一些来给淑娘吧,难得在府里瞧见她,前些日子病着的时候还难为她送了东西来瞧我,也没来得及还送她什么。今儿先把这柿子酥送给她甜甜口吧。”
“对了,剩下的分成两份,一份送去宝珍那里,一份松衣跟着我送去六娘那里。”九珠决定去瞧瞧六娘,顺便替四叔母上一柱香。
桂叶有些为难,“可老妇人只说了叫您和几个姑娘分,若是晓得您随手送给了淑娘姑娘只怕要恼呢。”
“祖母那有那样小性,再说了给淑娘的是我的那份,该其余姐妹的并不曾少。”九珠指着匣子说,“倒是这八宝糖全给阿姐送去吧,她最爱吃甜的了。”
桂叶和松衣两人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却听到九珠喊了一声。
“慢着。”
桂叶两人不解的看着她,“怎么了姑娘。”
“把那八宝糖再分一点出来,不用太多,几块就行了。拿去给顾绮吧。”
“姑娘——”
九珠摆了摆手,“我晓得,可今日祖母听了我说的那些话,少不得要罚他的。可我也只能这样说,只好委屈了他,他一向爱吃糖的,平日里宋妈妈倒不舍得叫他吃,今儿送几块给他吧,免得明日他收起罚来我心里愧疚。”
“我觉得姑娘才是偏向呢。”松衣不满的嘟了嘟嘴,弄得九珠莫名其妙。
“这话怎么说?”她可真是一头雾水,自己偏向谁了?
“姑娘光记得顾绮爱吃甜的了,奴婢也爱吃甜的,倒不见得姑娘也分几块糖给奴婢甜甜嘴。”
九珠被她这样子弄得哭笑不得,“真是的,你又不用受罚怎么也惦记起吃糖了。”
松衣舔了舔嘴,“要是能吃上一块,受罚我也愿意呢。”
叶氏在吃食上一向简朴,再说了糖这种东西就连丹朱吃得也不多又怎么会让松衣一个丫头吃呢。
九珠点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呀你,等待会儿回去之后,我屋子里那瓶槐花蜜便给你拌粥吃吧。”
“真的啊,谢谢姑娘。”
桂叶直接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就数你馋。”
松衣被敲后反倒朝桂叶做了个鬼脸。
“略略略,才不要你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