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同谢慧然这对姑嫂的恩怨真是说也说不完,但那一日的风波依然掀不起叶氏院中这潭死水的涟漪。
佛堂里的香又没日没夜的点起来了,白天连着黑夜的敲着木鱼还像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感到困了乏了叶氏就俯身靠在蒲团上歪一歪但很快便又醒了。
九珠有心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毕竟从记事起,叶氏就是这样过的,只偶尔想起她们姐妹的时候才会话多一些。
“母亲这样子也实在叫人为难,倒不如前几日咱们挨骂的时候呢,那还能听她多唠叨几句。”
“她自个儿乐意的谁去劝她便记恨谁,没法子的事。”丹朱早就习惯了,索性连去劝的念头都没有,“等哪日得了空,替母亲多抄几卷佛经便是孝心了。”
院子里的绿芙蓉被雨打得败了,丹朱干脆拿了剪子过来把那枝折了的花枝给剪了下来。
她凑近嗅了嗅,“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又不想要了。”
九珠实在听不懂阿姐在说什么,只能站在一旁傻傻的看着。
“崧蓝去把这枝花夹在郑夫人的信里一道送回去吧,我可没那个功夫去回她的信。”
郑夫人指的便是金灿儿了,她竟给丹朱写信了,九珠还是头一遭听说呢。
“她还有功夫写信呢,想不到金表姐这么闲呢。”
丹朱朝崧蓝挥挥手示意她快些,“她那是炫耀呢。”
“她有什么可炫耀的,她还好意思炫耀呢。”
“她一向爱炫耀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丹朱把剪子放回托盘,“还记得原先在闺学的时候,明明倒了春寒天儿冷得厉害,咱们都把冬天穿的袍子裹在身上才肯出门。她倒好,宁顶着寒风也要穿了她那条浅色春绫裙儿来给咱们瞧,好险没把她给冻死。”
九珠一下子想起来了,“我记得我记得,可那回子天实在是太冷了,咱们姐妹几个都躲在屋子里偷懒不肯去上学呢,金表姐还叫人来请咱们,当时母亲也不许咱们出去。结果她一个人在闺学里傻傻的等,好险没冻出风寒来。”
“那金表姐这回也是在信里炫耀了?”九珠有些好奇信里的内容。
“她自个儿把个□□当宝,便觉得我也是如此。这才专程谢了信来炫耀呢。”丹朱有些生气,“她自个儿稀罕便稀罕去吧,非要扯上别人不可,原还觉得她可怜想着让一让她,可此女行事也实在叫人恼怒。”
“她这是怕阿姐又吃回头草呢。”九珠促狭一笑,“毕竟阿姐生得可比金表姐好看多了,也就那郑家的不识货呢。”
“什么识货不识货的,反正也不是好事,真晦气。”丹朱心情都变遭了。
“所以我才说是金表姐太闲了嘛。”九珠见阿姐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赶紧想法子,“既然金表姐喜欢□□,那咱们只送她一枝绿芙蓉怎么能够,趁着天还没凉得赶紧去花园的池塘里替她捞一只金蟾来送她才好呢。”
丹朱掩面而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样刻薄的时候,若真送过去了她还不得气个半死。”
“那阿姐的意思是算了?”九珠歪着脑袋看着丹朱。
丹朱莞尔一笑,“谁说不去了,叫青荷、桂叶拿虫网来,可得好好挑几个送过去,准保她挑花了眼。”
说完又捏了捏九珠的脸蛋,“也保准叫你满意。”
九珠嘟囔着捂着脸颊,“真是的,我都长大了,阿姐就不要再捏我的脸了。你还说我呢,我看阿姐你比我还兴致勃勃呢。”
姐妹二人正在兴头上,也不管身边几个丫鬟哭丧着的嘴脸就饶有兴致的往池塘去了。
桂叶几个,尤其是松衣小跑着追向自家小姐,“这…这怎么能行呢,叫大少爷晓得了要罚奴婢们呢!”
“七姑娘,九姑娘。你们慢些啊,等等我们呀!”
池塘边的凉亭里,宝珍看着塘里的锦鲤,似有为难之色。
九珠她们刚一到池塘边就看到宝珍在那里唉声叹气的,自上次不欢而散后,九珠这还是头一回遇到宝珍,还真不习惯她这副长吁短叹的样子。
原是该躲开她走的,免得尴尬。
可九珠是谁呀,她偏不。
“你躲这儿干嘛,这几日去松鹤堂也不见你。”
宝珍白了她一眼,“谁躲你了,你是谁也值得我躲。就不兴我过了正午再去和祖母请安吗?”
“随你,你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去,但我问你躲这儿干嘛呢。”
九珠说话的功夫,那厢丹朱已经在指挥青荷下水捞□□了,只是这时节一时半会还没那么容易找到那些小东西的身影,恐怕青荷要在水里多待一会儿了。
“我大大方方坐在这里赏莲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鬼鬼祟祟来,你可真会倒打一耙。”宝珍盯着池塘里已经谢得无影无踪的莲花,那是脸不红也心不跳。
九珠犹豫了一下,“三叔母训你了?”她见宝珍不说话又问道:“难不成三叔母对你动手了?”
“哎呀,没有没有没有,少在这儿造谣生事,我娘才不会这么对我呢。我就是心里烦,出来躲清净的不行吗?”宝珍不耐烦的挥挥手,“你该干嘛干嘛去,爱抓□□就抓□□去,别在这儿烦我,我烦着呢。”
“你叫我走我就得走呀,这亭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爱坐着这儿,你管得着吗?”九珠突然凑近宝珍,“要不你还是同我说说吧,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烦心事我还能不帮你不成,我刚才还帮了我阿姐呢。”
“你说的帮忙就是叫丫鬟下水逮□□?”宝珍沉默了半晌,“那还是让我烦着吧。”
“什么呀,才不是呢,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九珠索性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宝珍,反正也不是什么外人,没有什么说不得的。
“那——还真是得逮□□。”
“可不是嘛,你也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九珠一脸跃跃欲试,那边的丹朱她们还在水中寻摸呢,显然还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那也不能送只□□给四叔家呀,你那招——没用。”宝珍摆了摆手,“也不瞒着你,四叔他们想要过继玉卉呢。”
“四叔无子,若是祖父同意那也不是不行。”
“可我娘不同意呀。”宝珍又道,“可我爹倒是同意了。”
“这样啊。”九珠迟疑了,这确实很麻烦,她也不能对长辈做什么呀。
“这事咱们也管不了啊。”
“所以我烦啊。”宝珍揉了揉耳朵,“我娘这几日正同我爹闹着呢,说什么也不让玉卉抱给四叔家。”
这倒也是,四叔身子不好,常年吃着药。他那一房的日子也就勉强比五叔要好些,可一家子过得也紧巴巴的,四叔母又要求子又要接济娘家,还要养育她心爱的女儿六娘,一家上下可能就那几只猫儿的日子还算过得好了。
玉卉若真是过继去了四房,只怕日后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呢。
还不等两个小姑娘想出什么法子,就听到那方传来落水的扑通声,随即便听到丫鬟们的哭喊声。
“不好啦,有人落水了!”
“救命啊,有人掉湖里了!”
九珠的心顿时悬起了半颗。
该不会是——
后花园的池塘连着一片湖,这片湖是谢老太爷专程叫人挖的,只为了夏日里可泛舟赏莲。
当初为了给这片湖腾地方,还拆了一处院子呢,水则是专门引来的活水,这湖深得很呢。
九珠的心立时提了起来,可当她赶到湖边时才发现落水的人并不是自己料想的那样。
她赶到湖边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了。
“阿姐,你没事吧?”
还好丹朱并未落入水中,她连裙角也不曾打湿一点。
丹朱的脸色不太好,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又看向了湖里。
九珠顺着丹朱的视线看过去,几个在花园里当差的婆子已经跳进去在水里找什么人了。
“是谁掉下去了?”
九珠不敢细思,若是旁人只怕那些婆子绝不会这样卖力的捞人,可会是谁呢?
宝珍在此时也终于赶来了,她一眼就瞧见正在岸边抹眼泪的小泉,此时他浑身湿透了,嘴唇也冻得乌青,手里仍拿着一只破了的蝴蝶风筝。
天儿冷了,湖里的水正冷得刺骨头呢。
“你不跟在玉卉身边服侍,怎么会在这儿?”
宝珍的心里已经在叫不好了,可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只盼着不是……
“找到啦!”
其中的一个婆子嚷嚷了起来,“找到二少爷了,快拿些厚的衣裳被子来!”
几个婆子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玉卉拖上了岸,这个孩子眼下已人事不醒,他浑身往外滴水,面色发紫,牙关咬得死死地不知道喝进了多少湖水在腹中,肚皮鼓得溜圆。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所有人。
玉卉被临时抬到花园附近的一处茶室,这屋子靠近花园湿冷得很,平日里鲜少使用。
他被匆匆放到一张不常用的矮榻上,有经验的婆子剥光了他的衣裳用被子给他裹了起来,宝珍心疼坏了来不及发问小泉,赶紧叫人烧了火盆来烘烘屋子里的湿气。
“大夫什么时候过来?”
“已经叫人去请了。”九珠也很着急,一旁的丹朱也叫人去催。
“眼下也不好挪动了,还是得等三叔母他们来才行。”
丹朱也不知玉卉好端端的怎么会掉入湖中,她不好过问却也叫人把玉卉的小厮捆起来等着发落。
可怜小泉比玉卉也大不了多少,他也是浑身湿透来不及换了衣裳就被捆了丢在冷风里受冻,等沈氏匆匆赶来时,小泉已经冻去快半条命了。
“好个蠢奴才,连少爷也看不好。”
三房的院子离花园不算近,可沈氏来得却很快。
丹朱见沈氏终于来了,心里可算松了一口气。
“三叔母可算来了,您快瞧瞧二郎吧。”
沈氏这才注意到丹朱、九珠乃至宝珍都在此处。
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玉卉怎么样了?”
“您还是亲自瞧瞧吧。”丹朱不敢多说什么,玉卉眼下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说什么都是枉然了。
果然,沈氏一进去就开始哭天抢地的,而大夫也总是不来。
时间久这么一点一点的过去了,等到玉卉在简陋的茶室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大夫的脚终于踏进了谢府。
但此时的玉卉已经不需要大夫了。
“二郎他——没了?”
九珠和丹朱在沈氏赶到的时候就匆匆和她打了个招呼就回了自己的院子,眼下是不敢在那里多待半刻。
桂叶点了点头,“府里都传遍了,三夫人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老夫人……老夫人听说后也晕过去了,眼下还没醒呢。”
九珠的一颗心顿时揪紧了。
好端端的,今日非去什么花园子。
不对,不该在亭子那儿和宝珍两个拌嘴的,若是再早些,早些发现二郎落水该多好啊,说不定还能救下二郎。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也不能未卜先知晓得二郎会去湖边啊。
真是奇怪,九珠想到二郎从不爱去花园玩儿的。
但蹊跷之处实在太多,她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九珠想起来,好像是阿姐先发现玉卉落水的,她有没有看到什么呢。
“……不曾发现什么,我们听到小泉的哭声赶过去的时候,二郎就已经落水了,只是青荷她们都不善水性,若只是在水浅的地方倒还好,可那湖实在是太深了。怎么了,可是想起了什么?”
九珠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是吓着了吧,你长这么大还不成经历过身边之人离去呢。”丹朱似乎深有感触,“生老病死皆有定数,二郎没能得救也不是咱们的错,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丹朱不一样,她已经目睹过很多人的离开了,因此今日经历玉卉的离去,也只是在心里多替他念几句阿弥陀佛罢了。
“只是可怜三叔母,又经历一次丧子之痛了。”
“又?”九珠想起来了,是阿姐提到过的五娘景仙。
但九珠记事的时候,景仙就已经不在了,和今日玉卉的离去可差太多了。
毕竟她是看着玉卉长大的。
九珠的眼眶湿润起来,“二郎才刚有了名字没多久呢……”
有了名字,在族里就算是个人了,因为担心孩子夭折,很多时候都是不给他们起名的。
可二郎含含糊糊的叫了好多年,在终于成为玉卉的时候离开了,九珠觉得很不是滋味儿。
丹朱晓得她心里难受,拿帕子替她擦了眼泪,“好了,可别哭鼻子了,仔细叫母亲看到了,她最不喜欢人哭的了。”
“二郎也是我弟弟,哭一哭又怎么了。”九珠心里难受呢,“好不容易才长那么大,宝珍肯定比我更难受。”
“在屋子里哭一哭就行了,在外头可别哭啊。”丹朱叹了一口气,“最难受的还是三叔母吧。”
玉卉这样夭折的孩子在莲州是被视为不孝的,他连个正经的葬礼都不会有的,甚至连墓地也是。
他只会在义庄被化人塔烧成灰后洒在谢家过去夭折了的族人的一片竹林里。
谢家不知道有多少孩子都在那里。
九珠的哭声还是止不住,丹朱劝她,“哭一哭就停了吧,仔细伤身。”
九珠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还是十分难过。
窗外渐渐下起了蒙蒙细雨,桂叶打了水来替九珠擦脸。
擦过脸,一双眼睛还是发红,实在不好看。
丹朱正想叫崧蓝去自己的妆匣里取了粉盒来给九珠遮一遮呢,就听到外头有人来了。
那女子恭敬的站在院子里,声音却冷冰冰的。
“给七姑娘、九姑娘道安了,老太爷、老夫人请二位姑娘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