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灯火辉明。
没有自己以为的错认,从头至尾都是她。
就像沧桑的老树伴着晨露忽而生出了淡黄色的小花,乘风而至。
谢九珠的心真正的放了下来,所有的不安与患得患失都在今夜烟消云散。
然而,世间万物真是变幻无常,后来的一切不幸的开端也都是从今夜开始。
皓月临空,苍穹之下玉京灯火明明。
熏风吹拂,顾静棠倚靠在丈夫肩头与那悬月相对而视,不久就要去莲州了,等接到娘之后,他们就一起回大月吧。
再不踏足这个伤心之地。
而谢九珠双手合十,虔诚的跪在玄石寺的大殿中祈求着自己朴素平凡的心愿。
时间来去匆匆,太后千秋已经近在眼前。
明日便是千秋节了。
袁家也为了明日进宫的事忙碌起来,谢九珠却兴致缺缺。她能免去那忧酸苦楚的冷落皆因太子妃有孕在身,无暇召她入宫。
明日却是避无可避,非进宫去不可了。
谢九珠心中郁郁,抚弄出的琴音也难成曲调。她本就不擅此道,如此一来便更显拙劣。
一旁做听客的袁锦萝紧皱着双目,不忍细听。
雪柳把祭月的果子放置在庭院的供桌上,正要从霜松手中接过香柚,就被那守中门的小厮给惊了一下,手里的香柚也滚了满地。
“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不是小人慌张,而是门外有人自称是夫人的姐妹前来拜访,却又没有拜帖。”
琴音即止,袁锦萝转头头避开谢九珠轻轻松了口气。
“姐妹?”
谢九珠既欢喜又情怯,难道是阿姐?
晋阳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又叫她不敢有过多的期待。
可除了她还会有谁呢。
这些年来,无论宝珍也好,六娘也罢。她们的下落都犹如石沉大海,遍寻无着。
唯有丹朱孤寂的呆在晋阳,却不和任何人来往。
“那位夫人自称夫家姓季。”
果然是阿姐,她怎么会来玉京了。
谢九珠来不及细想,还当是闺中未嫁之时。忙带着人去将丹朱从中门迎了进来。
袁锦萝对嫂嫂的这位姐妹也十分好奇,可她羞怯的天性使她只敢拉着谢九珠的袖子躲在她的衣裙之后偷偷窥探那位季夫人。
少年时代依依不舍分离的人眼下就近在咫尺,泪水瞬间涌到了眼底。
“阿姐你怎么来玉京了?竟一声不吭的,也不写信叫我知晓,好早些去迎你。”
对了,记得季瑛曾提过,他要去福王手底下做事了。
福王来京城贺寿,所以季家也跟着来了吗?
“怎么还哭鼻子呢,都多大的人来。”
丹朱样子变了许多,病痛加上生育使她看上去比同龄人要憔悴得多,可她却是笑着的。
谢九珠接过雪柳递来的帕子擦拭掉泪珠,“这怎么能忍得住呢,阿姐总不回我的信,我还以为你厌了我了。”
可知道一切都是误会后,阿姐便也没有厌恶自己的缘由,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丹朱对妹妹的疑惑避而不谈,“琐事缠身,每日熬油点灯似的做活,哪里腾得出手来想别的。”
谢九珠听了觉得是丹朱和自己生分了。
她心酸难受,却忍着不开口。
是因为长大成人的缘故么,少年时的情分都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谢九珠姐妹难得相聚,袁锦萝不忍打扰便告辞回自己的院中了。
直到姐妹二人坐在了屋子里,谢九珠这才注意到丹朱隆起的肚子,因为丹朱身形消瘦,又穿着石榴裙的缘故,方才一直不曾显现出来。
“阿姐你又有身孕了?”
丹朱莞尔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有些害羞的说,“已经有八个月了,其实我早前就到了玉京。只是我身子笨重又要看顾着家里,所以不曾来瞧你。你可不要怪罪我呀。”
“阿姐你这话讲得好生分,你该早些写信来的,我正好帮帮你。”
她看着丹朱,心里羡慕得紧。
连阿姐都又有了孩子了。可算算时间却不对呀,竟是阿姐生下女儿没多久就又有了身孕。
她的身子能受得了吗?阿姐可是有心疾的呀。
“这才多久竟又有了身孕,阿姐你身子能吃得消吗?”
丹朱面上敷了厚厚的浅粉,瞧不出面色如何。
但她一双手却青筋凸起,干枯得吓人。
“为了这个孩子,我什么都受得了。”
“那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呀。对了,我那外甥女呢,阿姐怎么也不带来瞧瞧。”
丹朱摇摇头,只说是孩子贪玩儿,就放在晋阳老家由婆母季姨母扶养了。
她本就没想着来玉京,只是到了此地后才查出了身孕,便只好留在了玉京养胎。
丹朱笑着说她今日去瞧了大夫,诊出来是个男孩儿。
谢九珠不明所以,却也顺着阿姐的话恭喜她。
“季家如今也算是有后了,你不知道,我那嫂嫂陈氏你也见过的。她倒比我早怀有身孕,只可惜一连得了两个女孩。如今她也身怀有孕,不知男女只月份略比我小些,这么瞧着这孩子就是季家的长孙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无论男女皆是上天恩赐。再说了,长孙又如何呢。”
“长孙当然重要了,这可是季家的长孙呀,正正经经的头一个孙儿!”
丹朱的脸红润得不可思议,恍然间,谢九珠觉得自己面前的是另一个人,只不过还套着阿姐的壳子。
那莲实她们呢,难道不算吗?
季莲实就是被丹朱放在晋阳老家的大女儿,听她这话好像前面那个也不存在了似的。
“前头不还有孙女吗?就连莲实也比这孩子大呢。”
岂料丹朱微微撇了撇嘴,“不过是个女孩儿。”
不过是个女孩儿,这话怎么会是阿姐说得出口的呢。
谢九珠如遭雷击,当初那个宁愿铰了头发做姑子也不愿嫁给无能之辈的阿姐去哪里了?
她愣愣的没有说话。
丹朱自顾自的说着她那套道理,全然不在意身边的小妹有没有听进去。
“女孩儿也没什么不好呀。”
“女孩儿有什么好的,既不能建功立业又不能读书考取功名。”
丹朱说这话的时候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女儿身,她不屑的说:“也就是那等无产妇人或是像我嫂子陈氏那样只生了丫头的人,才会说什么男女皆无所谓了。”
“对了。”丹朱终于露出了她的獠牙,“方才忘了问妹妹了,做了怎么久,也不见我外甥。”
“我,我还没有孩子呢。”
“哎呀,你看我这张嘴,该打,该打。”丹朱的语气却不像是无心的。
谢九珠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嘲讽。
她险些晕厥过去,这真的是她从小视若母亲的长姐吗?
她明知故问啊,谢家怎么可能没有告诉过她,自己没有身孕的事。
旁边站着的雪柳半张着嘴和霜松对视苦笑。
她们也反应过来了,自家曾经的这位七小姐如今是来炫耀的。
谢九珠从不曾忤逆丹朱,即使对方的嘲弄如此明显她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捏紧了拳头浑身颤抖不止。
为什么这样对自己,她做错什么了吗?
丹朱知晓她的性子,从不敢与自己争执,便带着一种洋洋得意的味道继续说了下去。
“再怎么还是得有个孩子才好,女孩儿也行呀。就像灿儿,她虽然人已经没了,可还有个女儿在,也不算白到人间来了一遭。”
“灿儿表姐死了?”
比起阿姐带给自己的屈辱,反倒是金灿儿的死来得冲击大些。
金灿儿,死了?
怎么会这样,她还那样年轻。
“死了呀。”丹朱仿佛在说什么别的陌生人一样,平淡的说着金灿儿的死讯。
“她呀,半年前难产,喊了两天一夜后人也没了力气。那郑家——为了孩子干脆就剖开了她的肚皮,取出来一个女儿。”
“呕——”
谢九珠没忍住吐了,她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可怕的事。
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一般,身体里凭空生出了什么漩涡汲取着她全身的力气。
她泪眼汪汪的看着阿姐,那个变了模样的女孩子似乎像她的丈夫一样冰冷。
谢九珠无力的被雪柳搀扶起身子,霜松终于看不下去了。
她下起了逐客令,“七姑娘今日好威风,我们袁府供不起您这尊大佛,您还是哪里来的哪里回去吧,我们夫人的事业用不着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请您走吧!”
丹朱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她还是笑眯眯的那个样子凑近了谢九珠。
“我当然要走了,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走的。不过你这奴才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
二人的脸近到几乎要贴到一起,隐约能看出曾经的相似。
丹朱凑到谢九珠耳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恨你。”
说完,她伸出枯槁的右手在侍女的搀扶下施施然离开了袁家,徒留下谢九珠在原地发愣。
恨我…恨我……
走出兴昌侯府大门后,谢丹朱看了一眼身后便再也没有留恋的离去了。
你只用恨我就好了,那样的话,日后才不会伤心难过。
丹朱离开后,谢九珠打发走了身边的人,也不许她们将今日的事说给别人听,只一个人独自难过。
枯坐许久后,袁师禹回来了。
他见妻子一人独坐在镜台前发愣。
谢九珠右手撑着下巴,仍沉浸在失意之中。
见丈夫问她缘由,也只推脱是身子不适,而对丹朱的行为闭口不提。
“既然身子不适还是要早些寻大夫来瞧才好。免得厌恶了病情。”
谢九珠点头应下,只说是明日便请大夫来瞧。
又想起自己这月小日子还没来呢,今日又莫名泛酸。
会不会是……
谢九珠将猜测告诉了丈夫,袁师禹高兴不已。
“还不知是真是假呢。”
“这倒是难得的好事呢。”
袁师禹正说要去请太医来诊脉,却听到外面来人报信说是城东起了大火。
“原只是城东某处宅子莫名起了火,可后来火越燃越大,竟一发不可收拾了。烧了数个时辰,仍不见灭。方才又起了风,火势更大。如今火一连烧了数个坊市。”
谢九珠听了担忧,“会不会烧到咱们这边来?”
“无事的,从城东到兴昌侯府中间有晋水相隔,不会有事的。”
袁师禹安慰着妻子,脸色却难看起来。
城东的宅子,不会是——
不等他细想,又听到张管事从外面来报,说是宫中传召,令他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这个时候进宫?
“都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事呢?”
袁师禹安慰她,“没事的,宫门落锁前总能回来的。你好好在家里等着,城东的大火你也不要害怕,不会烧到这边来的。”
“你等着我回来就给你请太医来瞧,你今日一定等着我啊。”
谢九珠点点头,目送丈夫离去的身影,却没想到下次再见,会是那样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