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

看似柔软的泥土中有尖锐的砂砾，这种他不喜欢的感觉，叫痛觉。

很热。

浑身汗津津的。他也讨厌这种感觉。

脑子昏沉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和他说话。比较有印象的就是一句——“别踹被子，半夜会着凉。”

热，他就踹。

中途他醒过几次，迷迷糊糊被喂了些水，又重新睡下了。

如今他完全醒了过来，脑袋空空地看着天花板顶部，懒劲像爬山虎般，在暖和的日光下肆意蔓延，叫他不愿意动弹。

晨间曦光落在面颊上的温度，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床头鸢尾花的香味，脑袋后枕头柔软的触感。

从没有感受过。

04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这病房还挺豪华，设施应有尽有，如果不是忽略那些医疗医械，说这是酒店的总统套房他都相信。

宿主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明明买件喜欢的衣服都要多方权衡，平日里十分节俭，只为攒钱。

边疑惑地思索边洗漱，04在房间翻找一番，发现了三套常服——是他会穿的简约风格。他没有穿那些准备好的衣服，而是拿积分在系统商店换了套衣服。

换好衣服，04走出病房，循着指示下了楼。从安安静静的顶层下到了医院大堂。他避不开摄像头，只能尽量减少“出镜率”。

最紧要的事情，是找个没有监控的地方，恢复能量团形态，跟宿主进行精神联系。

这具身体有触感，有味觉，知冷暖，却也限制了他的能力。04在这具身体中无法和宿主进行精神联系。

因为是紧急情况，04才会用这个身体。现在用完，也该收起来了。

他仰首看了眼天花板，想到刚刚床头花瓶内的紫色鸢尾花。

那个病房太过诡异了些。

如此想着，04计划去医院大堂的洗手间收回身体。

他计划得很好，只是方向微变，下一秒手就被拉住，被拉向医院之外。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医院后花园的座椅上，手上被塞了一碗温热的粥，一只金发紫眸的雌虫递来调羹。

04侧首打量了一下雌虫。遮阴之下，雌虫眉眼微弯，眼眶似花瓣，弯起来的时候又像一汪春水，含着万千情愫。

04认出了他，这是节目组邀请来的雌虫之一，也是艾骞口中那位驾驭互相的前将军——埃尔。

在宿主身旁的能量团自然记得所有雌虫的面容。他将那些雌虫的面容和喜好习惯记录进他的记忆库，并在晚上和宿主进行分析。

恕他直言，这位雌虫在04的记忆库的记录是最少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位雌虫常常只是噙着抹笑站在一旁，菜不多夹，话不多说，点到为止。

唯有艾骞同他说话时，他会耐心地回答。

如果不是因为埃尔那几乎无法复制的履历，可能一棵树都比他在综艺里有存在感。

所以埃尔这副好像与他颇为熟悉的模样，让04有些意外——看来记忆库的记录要更改了。

还是说是他认错虫了？

雌虫嘴角衔着一抹笑意，声音低沉：“还没吃早饭就想出来走走么？”

将调羹放进碗里，04将粥放在一旁，难得不确定。他尽量扮演一个合格的普通虫，像普通虫见到偶像一样，问道：“请问您是埃尔先生吗？”

对面的雌虫瞳孔一缩，眉间皱了一瞬，又很快舒展。埃尔仍然是笑着的，只是这笑又与之前不大一样。

埃尔眼睑低垂：“……你没认错。”

他的记忆库果然没出问题。但如今埃尔待他这么亲和，或许是那日救援来的雌虫就是节目组的雌虫。

埃尔和利斯卡对宿主都有些特别，那日肯定是争抢来背宿主回去的。04不确定是谁带宿主离开森林，但他确认宿主没有选择埃尔。

不知道那天情况如何，后续应该是埃尔在照料他。雌虫成日对着昏睡的他，才会与他这么熟稔。

况且……他病中醒来的那几次，并非全无记忆。他隐约记得有位金发紫眸的虫扶着他，给他一点点喂水，记得那虫拿着棉签沾了水点在他嘴唇上。

一番猜测后，04站起身，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透出几分客气又生疏的意味。他说道：“埃尔先生，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我有事，先走了。”

他转身要走，却脚步虚浮，眼前一阵晕眩。

埃尔目光微沉。他扶住04臂膀，嘴边仍然挂着微笑：“再急也不耽误吃完早饭，不是么？”

说的有理。04尝了一口鱼片粥，眼睛微睁，随即眨了眨眼，一勺一勺喝了起来。鱼片的刺都被剔除了，他完全不需要考虑去哪里吐骨头的问题。

鱼片粥软糯鲜美，晨风和煦，曦光下的天空澄澈洁净，像是浅蓝色的丝绸，偶尔嵌上些形状潇洒的浅浅白花边。

树叶之间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没什么特别的韵律，简单又让人放松。

只是以某些功能被限制为代价就能体验这样一刻……

但不行，让宿主完成任务是他唯一的价值。抹杀脑中出现的怪异想法，04将碗收拾好，语气依然淡淡：“埃尔先生，十分谢谢你。碗洗干净后，我再将它还你。”

“只是洗碗？”埃尔看向他那如海般碧蓝的眼，喉结滚动。他又继续道：“在病床边守了两天，好不容易退烧醒了，连名字都不告诉我，挂在嘴边的只有‘走’。”

名字？04没有名字——他只有一个编号：04。

04不知作何回答，只静静地站在原地，在胡编“杰克”还是“迈克”中犯了难。

埃尔神色复杂，张张嘴喊出了那一直在嘴皮子上滚的名字：“林肆。”

04霎时警觉，一动不动地盯着埃尔：“？”这只雌虫怎么知道他的编号？

埃尔：“我听艾骞这么叫你，又去查了下虫星上叫‘林肆’雄虫。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你的名字。”

04：抱歉了，不知名的生命体，我暂时顶用了你的名字。

“林肆，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两天，按照常理，我是不是能得到一份谢礼？”他言语温和，分明是索要谢礼，却不让04感觉冒犯。

这名为埃尔的雌虫虽然行径不合常规，04怕他提出什么自己做不到的事，便主动提出：“埃尔先生，我能替你做精神梳理。请你相信，我的精神力评级还可以。”作为一个高阶能量团，只要将能量转换为精神力，04就拥有远超虫星所有雄虫的精神力。

“我相信你。但……我只会让我的雄主为我做精神梳理。”

雄主的意义04当然明白。一上来就提出要做人家伴侣才能做的事，04当即道：“抱歉，我冒犯了。”

“不冒犯。你做的事从来不会是冒犯。”埃尔朝他微微倾身，紫色的眸中只凝着他的身影：“不做精神梳理，答应我两件事。

“其一，叫我埃尔就好。对你，我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我们别太生疏了。

“其二，做《拉芙拉芙》这档节目的半场嘉宾。这是邀请函。”

这是埃尔特有的场外邀请函，能自行选择一名雄虫嘉宾。他将邀请函放在座椅上，笑着留下一句：“我很期待你的加入。我相信，这会让这个节目更加有趣。”

本想拒绝的04听此不禁犹豫，就是这个犹豫的空档，那身高腿长的雌虫就消失得没影了。

走得也太快了吧？04望向埃尔消失的方向，驻足看了几秒，才默默收起邀请函和饭盒往隐蔽处走。

难得因为任务对象外的生命体产生困扰的04回到了宿主身边。他本想与宿主商讨，如何解决这剧情之外横生的枝节，却没想他一开口，艾骞就吵着让他亮出雄虫身体。

04拿出一大段规则念给他听，告诉他系统在任务世界使用实体，是违规，需要进行a级处罚，除特殊情况外。

谁曾想一听他说完，躺在床上啃苹果的艾骞吃得更欢了：“矮油，我搞树泥，现在揪是特熟情况。”他点开手腕上隐形轻薄的终端，略过热搜第一的“虫星富翁商舰被劫，价值七千万货物不翼而飞”，点开一条星网热搜：“喏。泥看！”

这是一篇图文。

标题——震惊，埃尔将军情虫出现，对前任雄主的深情是否做戏？

附着的几张照片拍得很糊，都看不清埃尔怀中虫的五官。那晚乌云密布，大雨如注，只能看到那虫的头发应该是深色的。

正文大概是说大家都崇敬的埃尔将军发迹前有位雄主，哪怕埃尔秘密参加反叛军，都一直支持埃尔。但埃尔带领反叛军成功攻入虫星，让虫帝下台，成立虫星联邦改律法，功成名就后，就和他的雄主离婚。

后面又附上不少埃尔情虫的图片——有明星，有网红，有主管……

看似有理有据，但04就是无法将这些描述与今早见过的虫联系在一起。

艾骞：“系统，你觉得符合实情不？”

【从未亲眼所见，我不能下判断。】

艾骞将苹果核抛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苹果核稳稳砸入家居机器人的肚中的垃圾空间。

机器人眼中的光点闪烁几下，没发现危险，才继续擦拭地板。

艾骞嘻嘻笑道：“你们这些按程序运转的就是谨慎。”他拿着一个苹果抛着玩，手上根本闲不下来，说：“谨慎也对，这文章底下评论全是锤假的，骂他营销号要流量不要良心，更有虫说他是报复社会的雄虫，不满埃尔上将改变律法从而改变雌雄地位的行为，是埃尔上将的黑粉。”

【您是从里面得出了什么情报吗？】

艾骞却是说：“你先变出身体，不然我讲出来你也不信。”

【宿主，我已经提醒您这是违规行为。并且据我评断，这并不是特殊情况。】

艾骞“嘁”了一声，嘀嘀咕咕地骂了句“死板”，又继续说：“小04，你总说我应该告知你我的心情、想法、状态，这样你才能判断该如何推进任务。”

他不知从哪翻出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一只黑发蓝眸的雄虫，五官精致，唇红齿白，只是看向镜头的眼神淡漠，面上也没有表情，瞧上去颇为冷酷无情。

“瞧啊，你和埃尔上将的雄主多像。”

一个蓝色的能量团从艾骞身上分离出来，悬浮在空气之中，能量团外形不断波动。

如果04有实体，他现在一定是紧紧皱着眉头的。

“你是我的系统，你是我的向导，我信任你。”艾骞笑得眼睛都眯起，指着图片：“可我全盘托出，你紧紧隐瞒，接下来，我要怎么继续相信你呢，林肆教司？”

房间的窗帘掩上，一片昏暗，只有几缕光从缝隙挤进来，偷溜进来的光点在灰尘中跳跃闪烁。

能量团的边缘剧烈波动，蓝光亮了又暗，闪烁频率越来越快。

诡异的是，能量团的光芒从没落到任何物体之上。

最终，蓝色能量团彻底暗了下去。

艾骞：“？”

艾骞：“小04？”

手上苹果也不玩了，艾骞将它随手放回果盘，抱着枕头发了会呆，又将苹果摆正：“被瞒的人是宿主，居然是系统先跑了？”

【……宿主，我没有离开。】

突然的声音将艾骞吓得脊背挺直，他拍拍胸脯，吐了句脏话，道：“你在这你就不能出句声吗？弄点声响也行啊！真能给你吓死。”

【我上次给您放白噪声，您拒绝了。】

艾骞直捏鼻根：“你也看看上次放白噪音的时机啊。祖宗，《拉芙拉芙》那时在玩听声辨位的游戏，多亏您咧，我连吃三天大馒头。算了算了，这下总是特殊情况了吧？赶紧用你那雄虫身体去跟埃尔将军炒cp。”

【宿主，我有义务告知您，我用积分兑换出来的身体相貌不会与任务世界的生命体重叠。现在出现了差错，我需要回去查看世界线是否出现错误。】

艾骞不甚在意：“要真有错，你现在发现也晚了。还不如来《拉芙拉芙》，推进任务完成。”

【世界线出错，我会强行纠正，保证任务的顺利和宿主的安全。至于《拉芙拉芙》，抱歉。您说得对，这是特殊情况，但如果我露面，错误会扩大。】

【我相信您，作为《拉芙拉芙》的投资人，您有权力选择新的半场嘉宾。】

【我会消失三天。这个世界不危险，但也请您保护好自己。】

“你要怎么强行纠正？你还要离开几天？”问到一半，艾骞发现想问的太多，赶紧选主要问题，再次试图挣扎，“小04，埃尔他与我们的任务关系不大，你就牺牲下色相……啊呸，不对，你就牺牲下你的个人时间，来让《拉芙拉芙》更火爆怎么样？”

一片静默？

艾骞：“小04？”

艾骞：“林肆教司？”

艾骞：“系统？”

连喊三声也没反应，艾骞扶额叹了口气：“这次真跑了。”

他仰倒在床铺之上，刷着终端的消息，打了一行消息发送：我已经试过了，他不答应。

十几秒不到，那边回很快回复了一条消息：嗯嗯，收到！小狗OK.jpg。没关系，知道教司在你附近就够了。

艾骞有些尴尬地挠挠脸，没敢告诉对面系统刚刚跑了。突然，终端震动一下，艾骞点开，双眼瞪圆，极其不敢置信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将那串数字后跟的0数了一遍又一遍，捂嘴在床上翻滚。

那边又发了一句：艾骞艾骞，查一下账户有没有收到转账。小狗探头.jpg。

艾骞心情十分美妙，嘴角扬起几乎都要放不下来，就连打字都有种在舞台上偏偏起舞的愉悦激动：狐狸叼玫瑰.jpg、九只狐狸递玫瑰.jpg。老板大方！谢谢老板！

对面又发：嘿嘿，不是我啦。真正大方的……你懂吧？

艾骞秒懂：“不愧是将军，大方！！！”还有钱！

埃尔日记

他忘掉的事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