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连排路灯,渐渐消失,车窗外是一片单调的墨蓝色,清澄阴郁的心情在伍爷的沉默中坠入车底。
路况越来越差,几经颠簸车速减缓,随着“吱呀”的金属开合声,车子拐了个弯稳稳停在了一处平地上,伍爷终于开口:“到地方了。”
捋了下后背,清澄推开车门,一股令人舒爽的凉气扑面而来,悬浮的尘埃在花园灯的照射下有节奏的飘荡,此地竟比车里温度低许多。
清澄环顾四周,两人高的篱笆墙密不透光,一幢三层的青砖小洋楼立在其中,周围没有任何高大的树木,宛如一座精致的囚笼。
门口站着四名身着深色短打的青年人,其中一人迎上前抱拳问候,示意带路,他走路时脚跟几乎不沾地,大概是荣坛懂功夫的打手。
脑中计算了下车程,加之所过之处皆是土路,清澄猜测别墅所在的地方该是在近郊的私宅,她好奇桂姐怎么会约在这里见面。
青年领着他们穿过院落,进入客厅,两边都是彩色的满洲窗,古色古香中添了几分时髦,太师椅上一个穿着米色长衫的男人轻摇折扇,画风与外面的打手格格不入。
小米!清澄顿时愣住,怪不得在四国面粉厂他哥他弟要遮脸呢,原来三胞胎都是大先生的熟人。
“人我带来了,米爷请桂姐出来吧。”伍爷脸一直绷着,见到小米后更严肃了几分。
“有劳伍爷了。”小米掏出一个锦袋递给伍爷,笑道,“桂姐近日操劳,乏的很,就不招待各位兄弟了,小小车马费不成敬意,另外回上海后,今晚兄弟们所有的消费都挂在鄙人账上,务必玩的尽兴。”
伍爷点头应承,利落的接过钱袋子甸了甸,好像多犹豫一秒都是对钱的不尊重,他扭头对清澄说道:“小夏先生,坐吧,一会儿桂姐就来了。”
“哎。我不急,伍爷辛苦了。”清澄依旧客气,“还有您千万别和高先生置气,他这人就嘴欠,绝对不是针对您,不如早点把他放了,也省的你烦心。”
伍爷锐利的眼神扫过来,似乎没料到清澄自身难保,却还惦记高峻霄,探究了会回道:“他要是能老实一点,我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明天我就放了他。”
一席话掷地有声,清澄也放心了:“那便好,伍爷请回吧,莫回去晚了,小六怕不是又要闹保姆。”
“嗯,小夏先生慢聊。”伍爷垂下头不再与清澄对视,转身离开厅堂。
哒,门关上的一瞬,清澄内心跟着一颤,主堂空旷,她感觉自己好几双眼睛盯住了似得,下意识抬眸朝四下张望,却只发现小米的目光。
窒息的静谧弥漫在室内,小米坐在主位上,既不奉茶也不说话寒暄,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还有几分不易捕捉的怨恨,敌不动我不动,清澄也不说,只是微笑着回视,心思早已飘得远远的。
过了半晌,他突然冷嗤一声,那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喷出来,带着不屑:“小夏先生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米爷说笑了,我们今日第一次见面,许是在下长相普通,跟谁都有几分相似吧。”清澄故作淡定的回答,心中却警铃大作,难道他已经察觉了什么。
小米目光灼灼的盯住清澄,语气森寒:“可是我觉得,我们似曾相识!”
呵呵,清澄干笑几声,“唰”的一下后背冒出热汗,他不会知道了什么,想为自家兄弟报仇吧,唯有硬着头皮顺水推舟 :“米爷若坚持见过我,那就见过吧,上海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有机会在同一个场子喝酒。”
小米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梢,转移了话题:“听闻小夏先生新接了江南五省的军火代理,连安徽边界的暗河都快通好了。”
怎么单单提安徽边界?清澄心头一凛,面不改色的点头:“拖了桂姐的福,项目进展很快,想来年底前就能盈利了,届时一定给桂姐分一份大花红。”
“敢夸下如此海口,魄力不小,怪不得寄娘(义母)对你青眼有加。”小米眼睛一眯,迸射出一丝危险的讯号,“只是可惜啊.....寄娘不想做了。”
寄娘是指桂姐吗,瞧他嚣张的模样,大概率没错了,清澄揉揉太阳穴,头上未愈合的伤口一下又一下跳着痛,面上不动声色的反问:“我听不懂米爷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和g党合作。”小米声音低沉,前倾的身体咄咄逼人。
“米爷这话我就更不明白了。谁是g党?我吗?”啪,清澄怒拍边桌率先发难,“咱们好好的江湖门派怎么也染上了鹰爪子的臭毛病,看谁不顺眼就给他扣个g党的大帽子。我哪里得罪了米爷请直说吧,何必绕圈圈。”
小米目光紧锁清澄,咬牙切齿的说道:“小夏先生真是好胆量,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这可不是你们白虎堂的地界,放规矩些。”
“你跟我谈规矩!谁家的规矩,南京鹰爪子的规矩,还是咱家的规矩?”清澄嘲讽道,“亦或者是你米爷的规矩,挑事的时候强行套用南京的规矩,算地盘的时候又用江湖的规矩。真是规规矩矩的一个干净人儿啊,帮里水浊怕是快容不下你了。”
“你!”小米霍的站起来,指着清澄的手指都在颤抖。
“我有说错吗?我们本来就是一群捞偏门的,能干净到哪儿去。”清澄毫不畏惧的对上小米,“我不知道你收了谁的好处,要想搅黄我和桂姐的合作,好歹找个正经理由,黑吃黑啊,恶意抢单啊,非得找个劳什子的g党当由头,传出去会笑掉别人大牙。我以后还怎么在江湖立足。”
哈哈哈哈,小米忽然狂笑,笑到最后声嘶力竭,嘴里一连说了三次好,他的语调渐趋平缓,全身迸射出一股戾气:“小夏先生贵人多忘事,在下想帮你回忆回忆。”
输人不输阵,清澄被他笑的心里发毛,但毫不示弱回怼:“有证据,就一二三四拿出来,咱们碰碰龙门阵。如果你只是吓唬吓唬我,就别在这儿摆谱了,快去请桂姐出来吧,荣坛的生意轮不到你做主。”
“把他给我带进来。”小米对门外喊道。
似乎就在等这道命令,门马上开了,黑衣男子押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屋里。这谁啊?清澄满腹疑问。
反观小米展开扇子意有所指的问:“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男人不说话,眼眶红红的佝偻着,显然被吓坏了。
啪!响亮的耳光抽在中年的脸上,小米目露凶光:“说话,哑了么。”
中年人被打蒙了,愣愣的抬起头,带着哭腔回道:“小的,小的是来福车行的黄包车夫。”
“小夏先生你没接代理前,好像是替军中那些鹰爪子走货,一般的火窑,洋鲜倒也没什么,可是有些东西就要命了。”小米呼啦一声展开折扇,意有所指。
她现在可以确定眼前的人在虚张声势,如果有石锤的证据,就不会是小米开设私堂,而是移交给特务了。
小米表演越用力,清澄越是平静:“要命才能挣大钱,我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但你把人家一个良民绑来,想证明什么?告我走私么?”
“哼,我知道你仗着鹰爪子们撑腰有恃无恐,不过这东西他们知晓了定不敢保你。”小米指着车夫让他讲之前接待的一个外地客人。
车夫跪在地上一字一顿的回忆,差不多初夏的时候,晚上他从火车站接了个外地客人,客人脚步沉稳身板笔挺,一看就是当兵的,而且下巴微抬,穿着不菲,肯定是个军官。
外地客人拎着一个特别沉的黑箱子,出了火车站就直奔一间台球室,过了半天他又在台球俱乐部门口接到了那个军官,他手上的箱子已经不见了,而且几乎马不停蹄的又回了火车站。
“小夏先生,四十七军的曾团长,你应该不陌生吧。”小米那双锐利的眼睛,闪过一丝狡诈,“他们团刚报废了三部电台,曾团长就发了一笔小财,怎么这么巧呢 。”
小米得意的态度,像是几百只无形的细小虫子,爬上肌肤,他竟然查到了电台,有点手段。
可不论她承不承认都会踏入人家的陷阱,清澄没有直接回答:“这算哪门子证据,我的主顾本来就是军官啊。米爷这么喜欢搞调查,不如去考下CC的特工培训班,即能招安有个编制,也能发挥特长。”
小米嘴角抽搐了下:“小夏先生谬赞了,在下没有你的野心,连电台这种重要的物资也敢倒手,冒这么大的风险,又卖不了几个钱,很难不让人怀疑你的成分。”
“那你把证据给CC呀,指不定他们高兴了,还赏你一块肉骨头呢。”清澄笑嘻嘻的打趣。
“你以为我不敢吗!你们g党杀了我两个亲人,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现在又想谋害我寄娘!”小米猛然扼住清澄的脖颈,声嘶力竭的吼道。
怎么成我们谋害了,明明是对面的张仁酒不做人。
清澄不躲不避,忍受着脖颈上蚂蚁啃噬般的刺痛,继续讥讽:“政治上的事情一点都不懂,说狗都是抬举你了,充其量就是个夜壶,等脏的臭的盛满了,人家嫌洗干净麻烦,只会换个新夜壶。”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送他去CC最近的站点。你有什么狡辩就去和特务们讲吧。”小米已经被仇恨冲昏头脑,一点都没懂清澄的意思,只当是羞辱。
话音刚落,门被人踹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冲了进来,竟然是伍爷,他手上还端着一盘绷带与伤药。
来的正是时候,清澄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伍爷沉吟半晌:“小夏先生来之前被仁坛的杀手袭击了,咱们得当好东道主,先给夏兄弟治疗。”
“治疗个屁,他是个混入咱家的g党,筷子喝不了汤,勺子吃不了面。我跟他做不了兄弟。”小米瞪了下清澄,眼底尽是鄙夷。
“小夏先生,你是g党吗?”伍爷认真地问道。
“当然不是,但米爷非觉得我是,我和他说不清楚。”清澄摸着脖颈,一脸无奈。
“没事,我信你。”伍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染血的手帕,“高兄弟的手帕落我车上了,你晚点洗洗再还给他,他这人挺讲究。”
“你当着我的面吃里扒外,他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小米气得推了把伍爷。
伍爷放下木盘骂道:“闭嘴!小夏先生是我们荣坛的客人,又是白虎堂的少主,不可怠慢,否则后果你担待不起,兴中会跟咱们不一样……”
他话未说完,清澄已经摆手笑道:“都是帮里的爷们,哪能分的太仔细,兴中会就多几个荣休的官吏,让我们多学了点政治手腕而已。其实帮里的兄弟都该学习一点政治,免得给人当了夜壶,还总以为自己有一天能上桌。”
“小夏先生说这么多话想必口渴了,我让人给你倒茶。你慢慢喝。”伍爷那意思是让清澄少说两句。
然而清澄不说,总有人要说,小米暴躁的猛摇折扇,直扇的呼啦作响:“最烦你们这种富家弟子,张口政治,闭口主义,没钱赚全特么是放屁。”
“米爷,今日怎么总说笑。不懂政治就打不开格局。”清澄瞥了眼满洲窗,提高音量,“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拼的就是一条命,当然光拼命不行,还得动脑子,不论南京还是江西,现在谁都干不掉谁,当下的平衡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状态。”
“咱家的生意多赚钱啊,是个人都眼馋,你以为南京那帮鹰爪子能容我们多久,万一南京统一了全国,第一个就是抢咱家的生意!姓蒋的现在怎么对付g党,以后就是怎么对付我们。”
一番话振聋发聩,小米和伍爷都懵了,直愣愣的驻在原地。清澄的暴.论可能对他们来说太过超前,不过这话也不是对他们说的,那位能听懂就行。
清澄无视他们继续发挥,她直言自己赚的第一桶金就是倒卖军,用,物资,不止火窑,汽油,发动机……什么都有,用的就是国府的机制漏洞,他们敢偷,自己就敢卖。
以前她喜欢遵循市场规律,价高者得,至于什么人来买,买来干什么,与自己何干。
但是她刚发现米爷竟然拿国府的一套标准,框住了自己,还要框别人。清澄深感国府的荼毒之深,必须要强力矫正,从梁山开始,被招安的江湖义士就没有一个好结局。
谁愿意被招安,谁一个人去送死,反正在她这,庙堂的规矩,她不认!国府要是敢叽叽歪歪,爷们就把物资全都低价卖给苏区。打的他们三咣五六,丢盔弃甲,反过头来还得求爷们帮他们走货。
伍爷率先回过神,上下打量一番,不等他开口询问,门口传来一个女声,嗓音微弱,像极了蚊蝇嗡嗡的嗡鸣。
众人都没听清楚,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都等着她重新开口,小丫头点头示意:“各位爷们安好,夫人正在梳妆打扮,过会去饭厅一起吃个饭,另外她让我给小夏先生送套干净衣裳,免得脏衣服穿在身上不自在。”
“多谢桂姐,请问哪里可以换?”清澄走上前接过衣服,心中长舒一口气,桂姐的试探算是绕过去了。
“就在这换,都是男人怕什么,磨磨唧唧的,像个小娘们。”小米恶狠狠的说道。
“士可杀不可辱,米爷注意你的态度。”清澄毫不退缩。
“好了好了,我带你去二楼厢房,正好一起上药。等会儿桂姐来了看到你身上还穿的脏兮兮,指不定又会骂咱们呢。”伍爷不禁摇头叹息,当和事佬隔开两人。
“等一下,咱们桂姐一看就是个人美心善的,人家好好的车夫没招咱也没惹咱,不如伍爷派人送他回去。”
“没问题。”伍爷点头同意,随即引导清澄上楼。
窗外的月色越来越浓,天边露出一条黢黑的天际线,清澄抬腕看表,七点半了,桂姐还没出来,餐前瓜子都快吃饱了。
“对不住,来晚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桂姐精美妆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寄娘,你来啦。”小米恭敬的站在门边,眉目间全无刚才的凌厉和傲慢,反倒温和如水。
“桂姐。”伍爷也跟着站起身迎接。
“都坐,先生们饿了吧,让厨房先上热菜,大家吃饱了再聊。”桂姐表现的极为客气,像极了请弟弟们来家里吃饭的大姐姐。
等饭菜吃了大半,桂姐擦了擦嘴角表示自己吃饱了,她眼神朝清澄一绕,清澄立马放下筷子,同样表示自己吃饱了。
“你们慢点吃,我要和小夏重新谈谈生意,之前是我草率了。”桂姐轻飘飘的将自己的疑心一笔带过。
等两人到了书房,桂姐一把勾起清澄的下巴,望着脖颈处的淤青感慨道:“小米那小子真不懂怜香惜玉。”
这话怎么怪怪的,清澄被盯的毛骨悚然,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是米爷弄得,是张仁酒派的杀手,要不是伍爷到的及时,您就见不到我了。”
“呵呵,张仁酒那个垃圾瘪三。”桂姐眼中划过一丝杀意,“g党要我身败名裂,他也来凑热闹。早晚做掉他。”
“桂姐,容我说一句公道话,张仁酒想杀你是为了抢地盘,可g党没理由搞,你,得罪了你,会影响他们在上海滩的活动,对他们完全没好处啊。”清澄疑惑的问道。
“不瞒你说,我跟大先生这几年有些意见相左,他们g党选择了大先生当代理,在四国面粉厂交易,可惜被我搅黄了,这事只有大先生,我,还有g党知道,听说g党方面死了人,总归要报复吧。”桂姐支起胳膊,以已度人。
“据我的了解,g党是一个纪律严密的组织,不看重兄弟情谊,只看大局利弊,不可能为了几个小兵影响自己未来的发展。”清澄客观的说道。
“你对他们很了解吗。”桂姐笑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清澄当即承认了,话锋一转,“这事颇为蹊跷,还望桂姐仔细调查,不然以后我们可少了一条出路,张仁酒晚上该笑醒了,而且他那边炒股捅的天坑,说堵上就堵上了,难保后面有高人帮衬。”
“好,多谢提醒,这事先放一边,我们聊聊明天的千人大会。”桂姐总算进入正题。
“在下一向以桂姐马首是瞻,桂姐你说让我投谁,我就投谁。”清澄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
桂姐没说话,直勾勾的瞅着她,像是要透过皮肉把人的骨头看透。
清澄不自在的偏过头,手臂上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心里暗忖,都怪高峻霄嘴欠,桂姐不会真的瞧上自己了吧,可她不想当别人的狗,怎么拒绝啊?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猜猜下一章找的外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