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红色高跟鞋踏上黑白的大理石地砖,有力的长腿蹬出优雅的皮鞋声,柜台小姐眼睛一亮,大生意来了。
于是柜台小姐做主带人去了贵宾室,恭敬的帮她褪去外套,露出精致的白洋纱旗袍,客人颦笑间的自信,抬手时的娴雅,小户人家可学不来。
本以为人家是来裁衣服,谁知道她点名要见丁老板,可是他们老板正在服务隔壁的两位先生呢,怕是脱不开身。
听到柜员的解释,她的桃腮上凹出一对新月:“没事,你就告诉你们丁老板,他在新新公司的抵押债券到期了,问他什么时候赎回去。”
她声音清脆,吐珠清晰,语气间的成熟与她天真清丽的脸庞有些不相称,柜员不禁多望了几眼,贵妃榻上的小姐皮肤粉白,像是新剥出来的嫩菱还带着水气,身材修长却不柴,比起广告画报上的女郎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陌生人凝神注视,清澄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大大方方的看回去,两人一对视,柜员尴尬的点头离开。
她随手拿起一边的《良友》杂志翻看,爹爹曾解说过,“静”字里带着个“争”,所以要抗争前一定要足够冷静。
不一会儿,戴着瓜皮帽的丁科长捧着布料本进来,支走柜员后,他抬起头假模假样的问道:“小姐,怎么称呼啊?我平时与你们王老板交流的多,你有些脸生。”
“丁老板,开玩笑呢,我化了妆你怎么就不认识了,我是周晓啊。”清澄嘴边带着俏丽的笑容,坦然的回道。
“哎呦,是周……小姐啊,我还真没认出来,失礼失礼。”丁科长扶了扶眼镜,眼中透出不可思议来,可能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男生吧。
“也怪我,没打招呼就来,新新公司大搬家,找出不少不记名债券,这不就差你这了,今天晚上12点前必须全部赎走,不然我们王老板生气了,以后可不带你赚钱啦。”清澄把撤离的情况用暗老语说了。
“岂敢岂敢。”丁科长问道,“请问新地方在哪啊,我好去送乔迁礼物。”
“就知道丁老板客气,请帖早准备好了。还望届时赏光来吃杯酒。”清澄从手包里摸出一个信匣 ,里面夹着警戒条和假身份,她用口型无声的说着:阅后即焚。
旁边的丁科长是老革命了,看完就把纸条泡入热水杯中,字迹瞬间胡了:“王板真客气,可我现在生意忙得很,脱不开身啊,要不麻烦周小姐,先去我那办公室坐会儿,具体流程交代小陈就行。”
“我可先去的办公室,陈姐说今天你们公司正好团建,晚点她请大家吃烧烤和烘山芋,看着陈姐忙前忙后的张罗炉子,我也不好意思再待着,还是得和您打声招呼,老板办公室她进不去,有些文件她拿不到。”清澄暗示陈姐的权限可能不够,需要科长亲自出面组织撤退。
“不是我不想回去,隔壁那个客人是军法处的军官,我一介小老百姓得罪不起啊。王老板的心意我知道了,辛苦你来送信,你也早点回去吧。”丁科长朝隔壁贵宾室努了努嘴,示意清澄快离开。
“丁老板,莫非是嫌弃小妹废茶。”清澄半真半假的说道。
“怎么会呢。军法处不一样。”丁科长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许是军法处的人臭名远扬,在其他同志心中都是挥舞大刀的刽子手,唯恐避之不及。
“别怕,小妹我在淞沪司令部有些熟人,指不定里面的军官我认识呢。我这就去会会,打个招呼。”清澄不顾阻拦翩然起身,像只白蝴蝶飞入了奢华的贵宾室。
隔壁的贵宾室更大,一盏多彩的玻璃顶灯悬在沙发上,此时高峻霄呆呆的望着清澄,耳根子有些红,身旁的徐锡立马推了他一把,小声抱怨自己刚才没眼花,真的是清澄。
沙发上和高峻霄面前的茶几都堆满了布料本,清澄忍不住揶揄:“高参议,徐大明星,你们选了一下午面料,可有看中的花样?”
丁科长估计没料到都是熟人,瞪大眼睛扫视清澄,似乎还在怀疑清澄的性别。他不会以为自己是男扮女装吧,清澄不敢再想下去,笑盈盈的望向自己未婚夫。
沙发上徐锡自然缩到一边,赶紧把自己摘干净:“别问我啊,你该问他。我是伴郎,我跟着你们俩走。”
高峻霄则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说道:“这几个看着都还行,要不夫人帮我选吧。”
“好啊。”清澄毫不客气的把高峻霄挤到一旁,“哪个是订婚的,哪个是大礼的?”
高峻霄嘴角微翘,挑出自己满意的面料:“大礼就黑色,庄重些,配你的婚纱不用太特别,我在看订婚的面料。”
“哦,这个米色不错,老板,你们工期多久,我们下个月订婚,来不来的急做啊?”清澄朝丁科长眨了下眼睛,示意他反撬边。
“工期一般都是七天,这个大热款让我查查,我记得好像断货了呢,补货得下个月中旬。”丁科长接到信号,假装翻看手中的账本,“还真是,对不住,换个款吧。”
“那这个呢?”清澄又指着一款浅茶色的面料问道。
“这个我不太建议下个月穿,它料子偏薄,咱们上海滩下个月开始下春雨了,会冷。新郎官别冻感冒了,万一影响大礼怎么办。”丁科长陪着笑脸说道。
高峻霄正欲反驳,清澄提前发问:“你们有没有绛紫或银褐(烟紫)色的西装料子?”
“宝贝,这两个颜色会不会太艳了,我又不是电影明星去参加颁奖典礼,别太招摇。”高峻霄轻扯清澄的袖子,对她的跳跃思维低声抗议。
“哥,你是订婚,新郎官不招摇谁招摇,艳点怎么了,而且你这几个月坐办公室,捂的比我都白了,绝对能衬紫色。”徐锡无视高峻霄刀人的眼神,伸手同他比皮肤的色号。
“我的订婚礼服是暖杏色,偏橘,平庸的颜色衬不出,你好歹是学画的,色感应该比我好啊,对不对?”清澄搭上他的肩膀施加压力。
高峻霄坐在两人中间,被左一句右一句夹击,很快就妥协:“老板,有紫色的面料吗?”
“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在咱们业内紫色系是最难染的色系,成品率只有十分之一,平时就得候着,要不先预定,等出料了,我马上派人动工。”丁科长按着商人的套路说话。
“不好意思,我们再商量一下啊,您先去忙吧。”清澄挥手让丁科长先走。
等贵宾室只剩下他们三人,清澄小声问徐锡还有没有别家店,货比三家啊。
提起这个,徐锡都不用上刑,立刻把结拜大哥卖了。两人看了一天啦,前几家,哥不是嫌弃别人贵,就是嫌弃做工差,他觉得就穿一次,不用太贵,但也不能太次,怕丢清澄的脸,综合下来这家最实惠。
嘻嘻,清澄暗喜,自己未婚夫搞归搞,骨子里还挺勤俭持家的,那必须好好奖励一下。
“你也说了就一次,亲戚朋友们千里迢迢齐聚上海不容易,美好的回忆是能用钱计量的吗,我就是少吃两口饭,也得给你打扮好。”清澄拉着高峻霄的手劝道,“而且我们又不是负担不起,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买,都不算过。”
随即,清澄又盯着两位男士追问,刚才看到哪家有现成的紫色面料,最好是丝绒的,最衬她家阿霄尊贵的气质,让别人瞧瞧什么叫儒将,羡慕死旁人。
结果,还真有一家有,徐锡本想做开幕式的礼服,随口多问了一句。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啊。”清澄兴致勃勃的拉着高峻霄离开,先前真诚的赞赏,把男人夸的飘飘然。高峻霄在媳妇面前完全没了脾气,全由着她做主。
离店时,丁科长高兴的念叨着欢迎再次光临,清澄也向他颔首示意,后面丁科长自会主持一科的撤退事宜,她不用太担心,人家的经验可比自己老道多了。
外面的天色已暗,雨暂时停了,叮叮车从眼前开过,带起一阵冷风吹在脸上,清澄下意识的抓紧高峻霄的手,仿佛外面有无数巨兽盯着他们。
她冒着暴露的风险,用真实身份和丁科长唱双簧,除了帮丁科长解围,其实还带着几分私心,明天章天河一到南京,不出意外,最先卖的就是组织的领导和产业。
礼服拿不到事小,万一特务在查抄文件时,发现有高峻霄的订货记录,像他这种有疑似g党前科的人,就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了。徐桥那个小人指不定就等着他犯错,要他命呢。
“花花,今天的旗袍有些短,你不冷吗?”高峻霄的发问把清澄炸的措手不及,衣服确实不是她的,短了几寸都能注意到,他眼睛带尺子啊。
晚风吹得清澄鼻尖发痒,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高峻霄,忽然高峻霄一把揽住清澄在她耳边说道:“每次下雨湿了都得找人借衣服,上次借吴太太的,这次又借谁的呀,瞧瞧脸都冻红了,你以后可以在我这备套衣服,免得仓促。”
没想到他会主动给自己找借口,青色的霓虹灯光将两人罩在一起,似乎罩着一层薄薄的玻璃纸,高峻霄的侧脸随着灯光若隐若现,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纵使疲惫不堪,清澄的大脑依旧飞速运转。
他故意提醒,又自言自语的找借口,找的还是办义学时这么久远的事。好像也不太在意自己的突然出现,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抵住未婚夫的胸膛,清澄心情复杂,再欣慰,也只能假装听不懂,被滔天巨浪摧残了一整日的神经,在他怀里慢慢放松。可不管高峻霄猜到了多少,想不想插手,她都不能让高峻霄被怀疑!
这时白色的时髦轿车从弄堂里开出来,徐锡摇下车窗打趣道:“Hellow!需不要小弟直接送二位入洞房啊?”
“边儿去!先送清澄回家,她要换衣服,晚点我们再去看布料。”高峻霄为清澄打开车门,绅士的遮了下车框。
“不用,今天必须把料子定下,走,直接去那家店。”清澄不是非要同未婚夫唱反调,她大概只有这几个小时能自由支配了吧。明天的腥风血雨,她得独自面对。
司机徐锡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晃悠,最终决定:“哎,听清澄的,去看布料。”
喧闹的暮色中,打着白灯的车子们都驶向漆黑的远方。
当清澄再次推开教堂大门的时候,偌大的房里只有王人庸一人,西装皱巴巴地敞着,裤脚上沾满了泥点,想来大家都为了大撤退,忙的不可开交吧。
还和平时一样,王人庸放着那么多椅子不坐,偏要坐在台阶上,他抬头满脸倦容:“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嗯。”清澄浅浅的应了一声,跟着王人庸的脚步来到里间密室,正巧是她之前培训的那间,连天井里的漏水声都一点都没变。
两人面对面坐着,王人庸抿着唇似乎在纠结怎么开场,倒吸了一大口气,他靠在椅背上又顿了一下才说道:“组织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启用你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的那条线,在风暴期间为组织提供情报。”
这个消息在清澄的意料之中,她很爽快的接受了这个任务,脑中计划着散会后去就去南京路上的钟表店联系李盛同志。
“现在是生死存亡的时候,集体利益大于个人利益。在你筹备婚礼的档期,别人都休眠,就你活动,需要你克服一下生活上的困难。必要时,你的婚礼得延期。”王人庸眼中透出一丝愧疚。
清澄沉吟片刻缓缓回道:“我又没暴露,干敌后工作不影响我的婚礼。”
啪!桌子颤了下,王人庸激动的喊道:“别想的太简单!412你是没经历过,你不知道在那期间提供情报有多危险。一不小心命就没了。”
不等清澄回答,老王眼眶一红,僵硬的脖子又软了下来:“对不起,我非但参加不了你的婚礼,还得送你上前线当……当先锋队长。”
老王和瑞瑞待久了,嘴硬心软的毛病也越来越像了,清澄感慨道:“我们干敌后工作,哪天不危险啊。别婆婆妈妈了,具体要求讲解一下吧,还是先给领导上盘香瓜子,边嗑边讲?”
王人庸仰天抹了下眼角,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少来这套,你之前多数情况是被动的接受情报,李盛给你什么你就交上来,现在得反过来,你得化被动为主动,主动给李盛指明深挖情报的方向。”
接下来,王人庸极为细致的为清澄讲解中.央的指示,首先,清澄要稳定住淞沪警备司令部那条线上所有同志的情绪,做好疏导工作。
这条线一直被王人庸当做隐线培养,只有他和伍豪知道,章天河卖不了,当然也不能掉以轻心露出破绽。
按照规律,国府的各级机关都会强行纳入CC的审查,熊司令那么爱面子的人,肯定会先自查。
王人庸根据以往的斗争经验提醒,家里或宿舍的红色书籍必须全部销毁,全换上国府的三民主义,最好再买本蒋校长的语录傍身。
审查中万一有人言语出现了破绽也不要慌,可以主动找两个同僚作保,写免责保证书,公开表明自己绝不是g党,也不会同g党有任何交集,国府的机关最吃这套。
“我明白,稳定军心是第一要素。”清澄点了点头,“其次同志们要对自己做些包装,以便糊弄审查。”
“没错,但不要太过,太过就假了,大家按平时的工作状态就行,该摸鱼的摸鱼,是老油子还是老油子,就是党组学习计划得搁置了。”王人庸遗憾的说道。
“现在情况复杂,得先保证隐蔽,不能让同志们暴露。”清澄回道。
“嗯,组织已经处于相当危险的处境,大批的同志被捕将不可避免。”王人庸告知清澄,若她觉得军心稳定了,那就能进入下一个阶段,收集情报。
清澄及其线上的同志需要利用手中的一切资源,调查被捕的同志,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多久被引渡,引渡到哪里,然后协助红队幸存的同志,设法救援。
王人庸觉得还有一个任务可以同时进行,就是清查叛徒情况。
大家都是肉(蟹)体凡胎,不能要求所有人在特务的酷刑下还能保持理智与忠诚,凡对党组织有严重威胁者,必须坚决镇压。
至于如何镇压,王人庸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下,他极为严肃地命令,遇到机会,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清澄可以不通报,直接下手,决不许再出现章天河那种背叛革命的危险叛徒。
最后,等新的领导班子派过来,清澄要配合新领导们重整上海站,并伺机对反.动派进行反击。
“好,我还是按以前的接头日,一周汇报一次吗?”清澄想到关键问题,“还有接头地点呢?”
“接头日改成一周三次,地点我会另行通知,我现在已经暴露了,不日便会调到别处,我想在离开前,多帮你开展工作。”王人庸的话令清澄有些伤感,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不过以老王的才华,必定能在别处发光发热。
可他下句话又把清澄惊的合不拢嘴:“因为你的线很快就会被伍豪亲自接手了。”
“领导,你不会开玩笑吧,不应该等组织新派,新领导……再,再接手……我们吗?”清澄语无伦次的说道。
“伍豪亲口同我讲的还能有假。”王人庸苦口婆心的说道,“你们这条线很有战略价值,所以你好好表现,别给我坍台(丢人)。我王人庸在苏区也是要面子的。”
“我这人随便惯了,该怎么跟大领导相处呀?”清澄听说伍豪为人很正经,和王人庸的跳脱风格完全不一样,她心里有点没底。
“那肯定不能和我这般没大没小,我念着比你年长,平时都让着你,别不知足。”王人庸嘴巴一咧,露出他的八颗上槽牙,还有心情开玩笑,“哎,你何大小姐反.动.派都不怕,怕伍豪做甚,心里有鬼啊?”
“呸!我钢铁般的冰心是镶在玉壶上的。”清澄拍着胸脯反驳,“不过你正好提醒我了,小鬼子我刚弄出点眉目,还查不查了?”
王人庸斩钉截铁的说道:“查!当然不是现在,深蓝计划是我给你布置的长期任务,以后你跟伍豪汇报时,可以带一嘴。有需求也直接提,伍豪其实人很好。”
“内鬼呢?”清澄又追问到。
“放心,我亲自抓卷宗,不会让你们前线的同志再被背刺。”王人庸认真地保证。
如今内忧外患,只有先度过眼前的难关才能谈其他。
活着,才有希望!
“领导,能者多劳,我的后背就交给你了。”清澄托付完便起身,“我现在就去联系牡丹同志。”
“注意安全。我也要去干活了。”王人庸也跟着起身。
两人一路并肩走到了教堂门口,再次互道保重后,一同推开了沉重的雕花大门。
明天的至暗时刻终会来临,庆幸的是他们都有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战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