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该不该应他?”
索额图猛然惊醒。
皇帝这话,如同一把刀,在他心上开了一道口子。太子未来会替谁求情?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是为了他。
为了他向皇帝求情,那么他犯了什么事?索额图想到这几年他做的那些事,他确实手脚不干净。脑子里思绪万千,索额图试图张嘴辩解,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他跟皇帝说什么,又能说什么?是说他没有贪污受贿?还是说他没有逼死王光裕?更何况,就算他说了,皇帝信吗?
皇帝不会信的。他不是他爹索尼,在皇帝这里没那么大面子。索额图沉默不语,只听见皇帝继续嘲讽道:
“不应他,他伤心难过,与朕有了隔阂,同朕闹脾气,朕该怎么办?”
“若应了他,朕又该如何面对满朝文武?他又该如何面对诸位朝臣?朕与他一同徇私吗?”
“更何况,你觉得朕想不想应?”
索额图额头贴地,半个身子都快匍匐到地上了。皇帝在恨他,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皇帝对自己的不满之意。
这是想要他的命?
可他的性命在太子面前、在家族前程面前不值一提。只要太子顺利登基,赫舍里一族的荣华富贵都有了保证,他的名字始终会记在历史上。
索额图自忖这几年他的确在一些事情上犯了皇帝忌讳,可他估摸着康熙的底线,也没有太过分。
更何况,听皇帝的意思也不像是因为他越线而生气,更多是觉得他挑拨皇帝和太子的父子关系。
联想到皇帝对太子的态度,索额图悟了。
皇帝希望太子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他,皇帝不喜欢有人夹杂在他跟太子之间,从而离间他与太子。
这可能吗?
索额图不知道。可他知道,胤礽是太子、是储君,还是备受皇帝喜爱的储君。
太子早晚会长大,会接触朝臣,朝堂上自然而然地形成太子党。太子的母族、妻族,支持嫡长的大臣,甚至太子的部分兄弟、皇帝的亲信都会围在太子身边。
毕竟谁不想要从龙之功呢?
这种情形之下,皇帝要如何制止?
又如何能制止?太子身边无人,那还是太子吗?
索额图突然觉得他不会死,皇帝会看在太子的面上饶了他。
当然,饶了他的前提是他不会太过分。
这话,他能对皇帝开口吗?他不能。
所以此刻,纵然皇帝是在明示他,他也不能对号入座。不然,皇帝对赫舍里一族、对太子都会失望。
而且这事他冤得很呐!
太子如今才两岁,年纪这么小,他能挑拨什么?再说了,他挑拨太子和皇帝关系有什么好处?
要知道,就算只从利益出发,他只会教太子和康熙打好关系啊!
深吸一口气,索额图慎重地开了口:“太子爷自幼在皇上身边长大,与皇上十分亲近,怎么会因为外人同皇上闹脾气、有隔阂呢?”
康熙不可置否,怎么不会闹,他的胤礽长大了以后可会和他闹了。也是他不好,对胤礽不够用心、不够关注,才会和那孩子离了心。
但索额图此刻这话说得确实贴心,康熙受用。
“噶布喇病情如何?需要什么药材找朕或者太医院要。他是保成的外祖父,让他好好休养,看着保成长大。”
康熙这话题转得太快,索额图愣了一秒才在康熙略带责备的目光下开了口:“兄长最近咳得厉害、病情也不容乐观,奴才已经请了太医院的国手为兄长诊治,只希望兄长早日康复。”
“朕一会派个御医去瞧瞧,你无其他事便跪安吧。”
索额图死里逃生,当下谢恩离开了南书房。
他一走,康熙重新坐回桌前,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扳指。
今日他跟索额图透了底,也是希望索额图能改过自新。
废了索额图,赫舍里一族再没有其他能人。噶布喇早死不提也罢,心裕和法保两人志不在朝堂,经常犯懒不去值班。这两人一空班,他不罚都不行。
赫舍里一家子都这个鬼德行,但凡他动了索额图,胤礽也就相当于没有了母族。
索尼一个能臣,怎么儿子都这样呢?康熙百思不得其解。
但转念一想自己倒是把几个儿子养成了人中龙凤,结果不提也罢。可见太出息也不行,还不如索尼这一家子呢。
他是皇帝不假,但也不能事事顺他心意。
从前读史书,康熙也曾看到历朝历代的废太子。他总是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前车之鉴,他的胤礽不会是废太子的结局,他只会顺顺利利登基为帝。
扶苏去了边疆,胤礽便留京监国。
戾太子刘据遭小人作祟,所以胤礽的内侍半年一换。
太宗太子李承乾,因同母兄弟相争,便意图谋反。于是胤礽所有的兄弟都不及他。
懿文太子朱标早逝,胤礽身体颇好、弓马娴熟,还能揍老四,一脚给踹下台阶让人直接晕了。康熙因着胤禛擅改皇后谥号一事对他不满,此时觉得胤禛确实比较欠揍。
可到最后,胤礽没有登基。
这让他抱憾终生。
梁九功瞧着康熙目光涣散,只盯着奏折不动笔,忍不住给康熙送了杯茶,提醒皇帝别再发愣了。
康熙叹了一口气,他的儿子还是他来护吧。靠别人,靠不住。
“一会御医回来了,让他来乾清宫回话。”
梁九功应:“嗻,奴才派人盯着宫门口。”
康熙点点头,梁九功办事一向贴心,他放心。
康熙瞧了瞧日光,太阳快下山了。
“保成醒了吗?”
保成早醒了。
梁九功先前瞧着皇帝在处理正事,就没有跟康熙说。这会子见康熙问了,便答:“太子爷醒了有一会了,这会子在和霜花玩呢。”
康熙顿时撂下笔起身,“走,回乾清宫。”
折腾了一下午,皇帝也有些饿了,便让人传了晚膳。胤礽睡了一下午,倒也不太饿,但还是被康熙喂了不少。
康熙向来是讲究养生的,此刻用了膳倒也不着急干别的,“保成,陪阿玛在乾清宫走走?”胤礽点了点头,他的小肚子也圆圆的,需要走一走。
两人手牵手走在乾清宫。
夕阳的余晖洒下来,宫殿上琉璃瓦波光粼粼的,远远瞧着像是为紫禁城披上了一件华丽的袍子。
康熙一手牵狗、一手牵娃,不免想到了皇后。到底是缺个人,不圆满。
“保成,想额娘吗?”
胤礽自出生就没有见过亲娘,想不想的倒也不打紧,伺候的人也不会那么没眼力见儿跟他提起皇后。
此刻被康熙一问,他只凭本能答:“没有见过额娘。”
康熙不说话。
是啊,没见过。
保成他都没有见过皇后。
那么,当年他盛怒之下责骂他生而克母,是有多狠心?
康熙手上不自觉地用了力,胤礽被捏疼了。
“阿玛,疼。”
康熙回神,将手里牵着的霜花交给梁九功,抱起胤礽。
“你们就在此等候,朕和太子走走。”
没有了下面的奴才跟着,康熙步子越发慢了,背也不是那么直了,反而佝偻着。
这一刻,他不是年纪轻轻的帝王,反而像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垂垂老矣。
“保成,阿玛做错了一件事。”
胤礽眼里带着疑惑,不解地看着康熙。
康熙没有看向胤礽,也没有继续开口。
胤礽伸手,替康熙抹去眼角的泪水。
“阿玛,为什么哭了?”
童言无忌,胤礽这年纪,说什么都是出自本心。
康熙任由胤礽在他脸上乱擦,并没有制止。
“因为阿玛对不起一个人。”
胤礽偏头,脆生生问道:“是谁呀?”
“是阿玛的儿子。”
是你!
是你啊!
康熙竭力控制住眼里的泪水,避免吓坏怀里抱着的胤礽。
胤礽清晰地感受到康熙抱他越发地紧,“阿玛还有其他儿子吗?”
他大概是知道自己还有个兄长,养在宫外。
但他很少见过,甚至都不曾听康熙提过几次,自然而然地认为康熙身边只有自己这一个儿子。
康熙听到他发问,眨了眨眼、定了定神才开口:“没有,阿玛没有,但皇帝有。”
康熙自认他从前对其他儿子也不错,虽然抵不过太子,却也不差。毕竟他自幼不得父亲喜爱,便想当个好阿玛,对子女多少有些补偿心理。
可哪怕只是这样,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在意,也给了他们妄想,让他们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所以往后只有你一个儿子。
胤礽不太明白,他觉得自己都快被阿玛搞糊涂了!不禁反问道:“可阿玛就是皇帝呀。”
康熙笑了,是啊,他是皇帝,可也只是胤礽的阿玛。
“在你面前,阿玛只是阿玛,不是皇帝。”
胤礽年纪小,尚不懂康熙这句话的分量,只懵懵懂懂点头,双手环在皇帝的脖子上,任由皇帝抱着他走。
康熙自己却是清楚的。
这句话,是他从前想说给太子却没有说过的。
他从前夸过太子很多次,也真心期待他长大、登基为帝。胤礽那么好、那么乖,他的仪表、学问、才技都无可挑剔。
他亲手教出来的太子,怎么会差。
“日表英奇,天资粹美。”
“胤礽乃皇后所生,朕煦妪爱惜。”
“皇太子自幼读书,深明大义,必然谨慎。上则祖庙社稷之福,下则臣民之造化也。朕不胜喜悦。”
“皇太子乃极孝顺之人,想是见花鸟鱼兽,怜惜朕于沙卤边陲之劳苦耳。”
“朕所仰赖者惟天,所倚信者惟皇太子”
“朕亦祝尔长寿无疆,子孙同尔一样孝顺,亦如此恭敬尔。”
胤礽待他也很好。
他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的。
“臣从来依恋膝下,习以为常。”
是习以为常啊。
康熙不敢想,胤礽在咸安宫的时候有没有恨过他,恨他口不择言、恨他不信他。
若是易地而处,他会恨的。
是他不好,弄丢了自己,也弄丢了胤礽。
所以后来才会变成了姑息之爱。
“此皆为父子私情,不能自已,所谓姑息之爱也。”
康熙不想再回想往事了,这回忆扎得他心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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