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将明未明的尘世似乎连一片落叶都显得格外沉重，平日里往来的车马这时都不见了踪影，长街上格外萧条，散落在地面的残旧的纸张被风卷起，很快就随着微小的烟尘一起远去。

乔陌脸色沉郁，靠在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缓慢地走在路上的人。

初秋黎明的影视城分外安静，以至于十几步以外的窃窃私语，也断断续续地飘入了他耳中。

“星星越来越厉害了……”

“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真厉害，我现在看着都心酸，上映的时候肯定要哭倒一片。”

“是啊，前几天看他又开始狂NG我还担心来着，褚导都骂人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调整好了，上次也是。”

“这两天基本都一两次就过了。”

“……哎，你说他是不是有点出不来？这两天天看他在片场都不怎么笑了。”

“说起来昨天褚导喊收工了，我看他还一直坐后院那秋千上，后来还是他家助理来把人带走了……”

听到这里，乔陌觉得压着心头的烦躁更分明了。

“CUT！”

正在拍摄的一幕终于结束，保持着高度紧张的工作人员都放松了下来，不少人在看着褚明宇，大导演盯着监视器沉默了一会。

“过了，收工！”

四周的声音马上就变得热闹了起来，熬了一晚上的人脸上纷纷露出了笑容，不少动作快的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褚明宇跟工作人员交代完了，目光落在街角靠着商店橱窗的青年。

夏星池低着头，用手肘死死地抵着橱窗，身体微微后仰，就像是要将自己从这橱窗上撕开，这么远，褚明宇都能看清他紧紧握住拳头的力度。

那因为宽松的衬衫而显得略消瘦的身体一直紧绷着，透着点决绝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褚明宇终于看到那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青年似乎深吸了口气，松开了拳头，手掌按住橱窗，略带疲惫地将自己推离了这个依靠——如同将自己抽离出那个绝望的角色。

褚明宇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等夏星池走过来时，褚明宇已经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了，可是那种戏里的沉重的压抑的东西，又似乎仍然留着了这个人的身上。

“褚导，这场能过吧？”

他并没有听到刚才喊收工的话。

褚明宇叹了口气，道：“过了，表现得很好。都收工了，早点回去休息。”

夏星池嘴角扬了扬：“谢谢褚导。”

“夏星池。”看他似乎要转身离开，褚明宇又叫住了他。

夏星池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回头看着褚明宇。

褚明宇忍不住又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这连续几天拍的内容，基本上都是男主角程少然的个人戏份。

在历尽周折拼命寻找命案背后掩埋的真相之后，青年终于在一次单独行动中，发现了关键的线索，然而这让他几乎丧命才找到的线索，最后指向的却都是自己都亲近的人。

最亲的家人可能是不断追杀阻挠自己的幕后黑手，同生共死的好友一直要找的灭门仇人也许就是自己的父辈，心爱的人也许藏着另一个面目……仿佛顷刻之间，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就彻底地失去了所有。

亲人、朋友、爱人似乎被无形的手隔绝在了于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他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没有可以逃避的去处，也没有可以相信的人。

而他唯一还能做的，是追着这一条线索，独自探寻下去，找到可以澄清一切的真相，或者，找到彻底颠覆他整个人生的证据。

这样一段内容，刚开始，夏星池根本入不了戏。

褚明宇自认最初对夏星池的期待值其实并不高。毕竟一开始就是投资方指定的人，试镜效果比他预想的好，就算是个意外惊喜了。

然而进入拍摄阶段后，夏星池的表现一直出乎他的意料，哪怕偶尔有点小问题，也很快就能更正，然后爆发出更亮眼的光芒，这也导致了他对这个男主角的期待值不断地被刷新。

所以这次夏星池刚开始NG时，褚明宇还能像之前那样耐心地给他讲戏，给他时间琢磨，甚至让剧组的老戏骨给他讲技巧，就差没把科班的表演基础课程给他从头上一遍。

可出来的结果还是不如人意。就好像这个人跟什么东西闹着别扭，不愿意去扮演这么一个角色。

于是褚明宇终于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骂人了。

现在回想起来，褚明宇又有些后悔了。

好像就是骂完之后，有那么一场，夏星池突然开悟了，然后就比之前更迅速地进入了状态，一场接一场地，以超出他要求标准的表现，把原本因为NG而落后的进度给追了回来。

等褚明宇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小孩好像出不了戏了。

对于导演来说，一部电影，演员能给出符合剧本的、让人惊艳的表演，自然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这几天拍出来的效果也好得远高于他的预期，足以让他亢奋不已。

但他并不希望这样的成果是建立在夏星池消耗自己的基础上。

出不了戏对于演员来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特别是这种戏份，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引发精神崩塌，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这孩子外貌条件好，有天赋，又有优越的家境，足以让他在这个娱乐圈走得很远很高，如果因为一部电影陨落，那真的是非常可惜。

可是演员入戏出戏这种事情，也并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更多的还是要靠演员自己。

他迎着夏星池的目光，犹豫再三，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一场已经过了，可以收工了。”

夏星池在他的眼中看出了担心，于是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想要让对方放心：“嗯，我知道。”

褚明宇还在盯着他看，半晌后又问：“最近，有跟家里联系吗？”

虽然至今好像还没看到金霖集团旗下的娱乐公司插手夏星池的事情，但从之前夏星池被全网黑到后来金霖官博出来给他撑腰的过程，也不难猜测他跟家里的关系应该是挺好的。

对于这种被世界孤立与家人决裂的戏份来说，出戏最好的方式，大概就是身边人的关心，以及与家人的交流了。

夏星池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一点：“我会跟他们联系的，谢谢褚导。”

这孩子太聪明了，褚明宇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他把东西收拾好了，站起来，拍了拍夏星池的肩膀：“早点回去休息吧，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你很好。”

夏星池点点头，没再说话，看褚明宇走远了，才把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收掉，他转过身，就看到等在那里的乔陌。

乔陌也不知道在那里站多久了，看他回头，就笑着问：“小哥哥，熬了一晚上，困不困？”

夏星池摇了摇头。

见他不说话，乔陌似乎也不在意，直接走过来伸手：“快走，早点回去，早点休息，下午四点就要……”

他的话没有说完，手僵在了空中，看着几乎是反射性地躲开自己的夏星池，最后默默地把手放了下来。

夏星池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一瞬间做出了什么反应，刚迈出去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乔陌看着眼前人的脸，有些无奈，更多的，是自刚才听到工作人员讨论时就冒出来的，抹不去的烦躁。

青年的眼底透着一丝无措，脸上的表情却又平静得近乎冷漠，两种矛盾的情绪混合在一起，看起来仿佛一个被撕裂的灵魂。

过了一会，夏星池做了个深呼吸，低声道：“回去吧。”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甚至没有再看乔陌一眼，转身走在了前头，有意无意地拉开了跟乔陌的距离。

乔陌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又将这距离拉近，便走边问：“还是要先吃点东西，想吃什么？”

“……不是很饿。”

乔陌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蛋糕，递了过去。

夏星池看了那个小蛋糕一会，接过了，又随手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两人上了接送的保姆车，夏星池朝司机笑了笑，打了个招呼，便很自然地坐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往下窝了窝，像是要把自己埋在这个位置上。

乔陌跟着坐了过去，看了一眼跟上来的两个工作人员，直到车启动了，他才偷偷地伸出手，从夏星池口袋里又把那个小蛋糕摸了出来，撕开了才重新塞到夏星池手里，小声哄他：“听话，吃掉。”

夏星池垂着眼，半晌慢吞吞地把小蛋糕拿出来，塞进了嘴里。

看着他塞进去后就不动了，小仓鼠似的鼓着腮，乔陌差点就没忍住伸手去戳，最后还是顾念着车上还有其他人，才勉强压住了自己的冲动，从车上备着的纸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扭开递给了夏星池。

夏星池又是过了好半晌才把水接了过去，开始机械地咀嚼了起来，在乔陌的注视下把小蛋糕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