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这情景实在有些熟悉，所以几分钟后，那个工作人员领着慕言止走进剧场时，夏星池二人居然没有觉得太惊讶。

乔陌倒是先皱了眉头：“他又来干什么？”

夏星池淡淡地看着走向邱方的人，没有说话。

慕言止径直走到邱方跟前，非常客气地打了招呼，又跟邱方聊了一会，才转身往夏星池这边走来。

场内很快就开始了新一场的拍摄，慕言止走到夏星池旁边，乔陌也不好在这么多人的注意下露出太明显的敌意，只是挪了挪椅子，离夏星池更近一点，不着痕迹地盯着他。

慕言止像是没看到乔陌的举动，见夏星池还看着场内，便也跟着看了一会，才开口：“好久不见。”

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夏星池不想猜这个人还来干什么，也懒懒地不是很想答他的话。可终究是在片场里，慕言止进来已经很奇怪，特地跑来跟自己说话更是引人注目，如果自己完全不理他，那说不定明天就要上热搜了。

“慕先生真有闲情逸致。”慕家本家不在云城，慕言止会出现在这，显然是特地跑来的。

慕言止：“也不算是闲情逸致，知道你出事，一直想问问，没抽出空来，正好这两天闲一点，来看看你。”

夏星池想了想，问他：“是觉得我遇到麻烦了，来看热闹吗？”

慕言止的笑容有一分凝滞，却又很快地恢复过来：“我只是担心你。”

“局里已经把谢郁控制住了，慕先生不必太担心。”回答的不是夏星池，而是旁边的乔陌。

听见了吧？

夏星池朝慕言止挑了挑眉，慕言止就轻易地从他眉目间读懂了他那略带挑衅的意味，却又不禁因为这一点在刻意的疏离中泄露出来的生动而愣了神。

半晌，他才笑了笑：“这样最好。谁能想到谢郁会做这种事呢？”

不是必须回答的问题，就没什么回答的必要了。

夏星池静静地看着场内，不说话。

“我听说是因为谢郁家那位，最近情况恶化了。”

“所以，慕先生究竟想说什么？”夏星池终于开口。

慕言止说的情况，他也从乔陌那里听说了。似乎是谢郁想要救的人病情突然恶化了，才逼得谢郁在情急之下铤而走险。但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谢郁做了什么的事实，更改变不了结果。

慕言止迟疑了一下：“你会想要帮他吗？”

夏星池觉得这个问题格外可笑：“你觉得呢？”顿了顿，他的语气多了一份尖锐，“还有，慕先生是觉得我能帮他什么？”

慕言止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今天这个人似乎比之前的攻击性更强了。

夏星池也没有再说下去。

慕言止的问题还是无法避免地挑动了他的神经。他也曾经想过，如果谢郁能够心平气和地来沟通，他也可以尝试跟谢家合作，甚至借谢家的力量来应对其他人。

然而谢郁比谁都狠。也许疯狂是谢家写在骨子里，改变不了的吧。

过了一会，慕言止终于再次开口：“谢郁大概已经快要被逼到绝境了。他肯定会把你的事告诉特管局，甚至通过特管局来找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

“谢谢慕先生关心。”夏星池打断了他的话。

他也好，旁边听着的乔陌也好，都听明白他的意思了。

慕言止这虽然是提醒，却也是试探。

他想知道夏星池对谢家，对特管局的态度，他希望夏星池能选择慕家，或者说选择他。

慕言止知道他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但他确实是希望夏星池能选择跟自己合作。

所以他也没有争辩，只是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帮你的。”

“谢谢。”夏星池敷衍地笑了笑，站了起来。

慕言止这才发现场内的一幕已经结束了，因为小演员表现很好，一镜过了，下一场是夏星池的戏。

走向场内的青年身上穿着古旧的戏服，跟他曾经臆想过的模样轻易就重叠了起来。

在那十几年里，在知道夏星池的秘密之后，他也曾经查过这个人的过去，不仅是他，慕家很多人都查过。

那时候这个人用的还是“沈玉笙”的名字，哪怕是在信息并不发达的时代，查起来其实也并不太难。

这个人是在戏班里长大的，除了唱戏，再没什么所长，很多东西多是后来慢慢学会的，但在学会之前，他要生活，只能靠唱戏。即便是后来不需要了，他还是会偶尔为了达到某些目的，用上自己最熟悉的手段。

任何的技艺，时间越长，总会越纯熟，也更易出彩，然后在漫长的时光中留下痕迹。

那时候他就曾经寻得过一幅画像。

年代不算太久远，作者倒是挺有名的，只是画作上仅有一枚残缺的私章，又从来没有载于正史，所以究竟是不是那位作者的真迹，争了上百年都没有定论。

画像画的是一名戏子，似乎刚从台上下来，洗去了脸上的妆容，露出了清隽的眉目。花旦略显秀气的身姿和服饰，与眉目间属于少年的张扬意气毫不冲突，侧着脸似在与画外的人说话，眼中的笑意隔了漫长的时光也依旧无比动人。

也正因如此，哪怕一直没有定论，这画像也被好好地保存了下来。

即便没有画上那嵌着“玉笙”二字的题诗，慕言止在拿到画像时看的第一眼，便能确定画中人是谁。

在那之后很多年里，他曾无数次想象过画中人在现实里会是什么样的。

可如今那个人已经不会侧过脸来对他笑了。

“笃笃”。

突然一个声音让慕言止猛地回神。

他偏过头，才发现乔陌面无表情地托着腮看着自己，左手手指微曲，似乎才刚敲了敲桌子。

“慕先生最近不是应该很忙吗？”见他看向自己了，乔陌问。

话里带着点揶揄，听起来就不太友善。

也许在夏星池面前会忍不住失态，但对于乔陌，慕言止还是轻易就维持住了自己温和又客气的姿态。

“这两天难得空闲。”

乔陌头晃了晃，收回了目光。好像他刚才就是随口一问，得到了回应也不太在意，更没有追问什么的打算。

远处的拍摄已经开始了。

“你喜欢他吗？”慕言止突然问。

乔陌只当作没听见。

慕言止也不生气，他甚至没有动，目光依旧凝视着场内，跟乔陌隔着一张桌子加一张椅子的距离。

“你知道他活了多久吗？”

乔陌目光微沉，他不知道慕言止究竟想干什么。

想挑拨离间吗？是觉得他还不知道夏星池的事，还是觉得夏星池会对他有什么隐瞒？

没等到他的回应，慕言止又继续说了下去：“你已经知道他的能力了，对吧？他跟你说过，他活多久了吗？”

确实没有说过，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知道那个人已经活了很久，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甚至知道很多那个人曾遇到过的事。

乔陌觉得自己知道的，也许比慕言止知道的还要多。

“他活的时间比你能想象的还要长。”

乔陌终于忍不住了：“那又怎么样？”

“上千年，或许还要更久。你想过，普通人的一生对他来说，是什么样的吗？”

乔陌知道慕言止说这些话必定都有目的，却还是无法控制地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

寻常人几十年的人生，对于上千年的光阴而言，确实是渺小得可怕。

他甚至忍不住想起了那天夏星池问他的话。

——那如果……我过不去呢？如果我忘不掉，那我要怎么办？

他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可在慕言止一句句地追问下，又会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想得还不够多。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就像是回答乔陌心里的问题一样，慕言止再次开口。

乔陌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是因为你们在一起十几年，他都没有爱上你吗？”

慕言止的目光有瞬间的凝滞。

那个人把他们过去的事告诉了乔陌。

可那又怎么样？

慕言止并没有被乔陌的嘲讽激怒，因为他坚信自己会比乔陌更了解那个人。

“你知道他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乔陌很自然地思索了一下问题的答案。

小哥哥总装作好像很坚强的样子，但害怕的东西，其实有很多，多到……他无法回答慕言止的问题。

“他害怕被抛弃。”慕言止的话却让乔陌心中一紧，“所以长生对于他来说，才会是一种折磨。因为只要他一直活下去，就会不断地被抛弃。一个注定会抛弃他离开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他爱上的。”

乔陌想反驳慕言止的话，却又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知道的，那个人的人生，就是从被抛弃开始。

慕言止终于回过头，看着乔陌，脸上温和的笑意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嘲讽：“所以，他没有爱上我，也不会爱上你。”

乔陌沉默了很久，最后突然问：“这就是当年你选择背叛他的原因吗？”

慕言止的手无意识地握了握。

说是背叛其实并不太准确。他们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约定，他只是在抉择面前，终究没有选择那个人而已。

或者是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其实是选了那个人的。

他只是在那个人一遍遍地重复里明白了，那个人真正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自己无法长生，总有一天会离开，所以才无法得到那个人的爱。那么，如果获得了长生呢？如果自己能一直活下去，那个人是不是就会爱上他？

真正的长生是慕家的执念，也曾经是他的责任。但其实，长生不是他的执念，“沈玉笙”才是。

他只是选择了他以为正确的路，然后才发现自己错了。

慕言止没有开口，乔陌却开始说了起来。

“我们家小哥哥啊，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起来。”

慕言止发现乔陌的神色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一丝动摇了，语气里带着点不着调，目光却格外认真。

“你要是特别喜欢聊这种话题呢，可以多找我聊聊，虽然我其实也挺忙的。但就别老是烦着他了。毕竟我们小哥哥现在是个小偶像，一不小心容易上热搜，你说对吧？”乔陌看着他。

“那些没想起来的事，就不要让他想起来了。”

慕言止又握了握拳，然后慢慢放开。

他很想问乔陌，你不在意吗？

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不在意对方爱不爱自己呢？

不会害怕被抛弃，不会害怕被遗忘，不会害怕那个人终有一日会爱上他人吗？

但看着乔陌，他又觉得，这些问题好像没有问出口的意义。

这一场，是他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