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卷棘大约以为她在逞强。
他手指的温度很温暖,眨眼间将粉川清和从回忆中唤回。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而后打字问他,“跟到家里之后呢……把猫偷出来吗……”
这才一天时间不到。
不光会用板砖了。
还主动提出偷猫了。
看五条老师把人祸害的。
狗卷棘选择性遗忘了在接触五条悟前,粉川清和就险些骗走他一句言灵,还把粉川家主喷得狗血淋头的事实。
不过——
“正解。”
他打字回复清和。
咒术师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当清和的方法不奏效后,他们可以直接走咒术师的暴力破除的路子。
其实还委婉了些许。
换成以前的狗卷棘,大约会直接买猫,把善后事宜扔给万能的辅助监督。
五条老师发来的萌宠博主哈特哈特的信息,打消了清和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脱粉回踩的战斗力是可怕的,店员以前听过哈特哈特的黑料,没当一回事,只要猫猫健康可爱就好,现在她气上心头,原地盘点了女人的黑历史。
最初女人真心爱猫,和猫住在一起,还会拍猫挤被窝的视频和各种猫玩具的测评。
后来粉丝渐多,她的测评明显商业化,成了变相广告,哪怕有些玩具不合规。
再后来,她专门“开了一个房间”让猫居住,又与经济公司签了约,视频里的生活气息消失不见,猫的整蛊逗乐视频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火。
不少老粉指出猫出现了应激症状,她不仅装聋作哑,还把那些评论删掉了。
粉川清和在见识过网红的光鲜亮丽之前,先见识了其下的虚伪丑陋。
镜头之外,满是灰尘杂物。
镜头之中,那一小块地方整洁干净,堆着昂贵的猫咪玩具,与周遭格格不入。
女人不满意录好的视频,清了清嗓子又重新说了一遍。
她补了一点粉,好让视频里的她看起来更苍白虚弱。
女人没有把猫放出猫包,哈特哈特在里面抓挠,发出轻微的声响。
女人叹口气,把它拎出来关进笼子。“没把你鼻子擦掉,你还不能上镜,先不要动。”
清和忍不住点点狗卷棘。她们什么时候动手,她要看不下去了。
少年打了几个字。
“等等,我们不偷,我们直接抢。你感受下,是不是有些变化。”
猫挣扎间,打开了直播的开关。
女人赶紧扑上去按掉。
直播间一闪而过,所幸现在不是高峰期,没有人看,女人长出一口气。但因为她的疏忽,猫脱离了控制,开始满场乱跳,她放下仪器,又去逮猫。
她不知道的是,已经有什么随着直播打开而苏醒了。而猫正试图驱逐即将苏醒的异物。
清和再一次听到咒灵的声音。
泥潭水泽一般浑浊黏腻。
又如蚊虫苍蝇,振荡出多重共鸣之声。
诞生的咒灵浑身长满眼睛,目光空洞无物,冰冷如镜头,每一只都死死盯住女人和猫。
因为直播而诞生的咒灵?
清和并不知道这里是一家小型的直播基地。
数不清的博主在这里打卡上班,将自己最有魅力的一面呈现在镜头下,竭尽所能地吸引观众。
但虚伪的光明无法照耀人的内心,反而催生真切的黑暗。
“啊!”女人看见咒灵,尖叫着摔倒了。黑猫拦在咒灵和女人之间,竭力抵抗咒灵。
清和只知道自己先前的估计还是太保守。这栋楼中已经生出了咒灵。只是尚未完全苏醒,因此不曾被她察觉。狗卷棘大约是发现了,所以才表示“再等等”。
女人的这一次未开启的直播,或者说,女人这一次糟糕的心情,为咒灵的诞育最后推了一把力。
即使狗卷棘没有说话,清和也能判断出这一只要比许愿池的强得多。
“你能应付吗?”她以目光询问少年。
他当然能。
狗卷棘并没有用手机召唤五条悟,而是拉下拉链。
分明是很寻常的衣服,随便哪个商场都能找到,但狗卷棘那一瞬间的专注与郑重,让背后画刺猬的外套变成了别的什么,比如封刀的鞘,收剑的匣。
而现在,刀剑出鞘。
“不许动。”
舌面和脸颊的蛇目咒纹一起扭曲。
咒灵和女人同时定住。
清和刹那间理解了粉川家主对咒言师的垂涎。
以他无利不起早的个性,居然从未因咒言师族人稀少、门庭冷落而主动解除婚约,言灵之威,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狗卷棘还能精准控制言灵的方向,受制的只有咒灵和女人。和他十岁时大不相同了啊。
唯一能动弹的猫跳了起来,带着伤口,把咒灵挠了个花脸。
清和从阳台跳了进来,裙摆飞扬。
“需要捉猫吗。或者说,需要捉鬼吗。啊,忘了你不能回答,作为捉鬼的代价,让渡你的猫,怎么样。”
“不拒绝,就是同意了。”
清和笑得像个强买强卖的奸商。
狗卷棘可以做得更过分一些,比如当咒灵危及女人的生命时再出手,但是他没有。
嘴上说是抢猫,但少年总归还背负着咒术师的责任感,那捉猫的恶人,就由她来当了。
她掏出电|击|枪,电力和咒力同时激发,洞穿了僵直不动的咒灵。
清和开了下读心,确认已经祓除,向狗卷棘点点头。少年解开术式。
离咒灵很近的女人下意识一抖,眨了眨眼,用袖子胡乱擦脸。
“你们……你们这是私闯民宅……”她还未从咒灵的压迫感中醒过神来,“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她以为自己疾声厉色,可以吓唬住几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少女,却不知道自己瘫倒在地,连唇瓣都在颤抖,流出的汗水带粉底液,带着半透明的白色,整个人瑟缩又狼狈,谁也不会被吓倒。
“你就理解成鬼好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要你没有负面情绪,它就不会诞生。”清和简略讲解。
她本来懒得说明,却不想让女人胡思乱想,催生下一批咒灵。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叫了女人的名字。
“有事情吗?发生什么了?”
女人喘着气,看了不速之客两眼。
清和坦然与她对视,狗卷棘则满不在乎地拉上拉链。仿佛刚才仅凭一句话就让怪物定格的不是他一般。
“没事!我被猫吓了一跳!”
负责人嘀嘀咕咕地走了。
“正确的选择。接下来是收债的时间啦。”清和对勇抗咒灵、保护主人的哈特哈特颇有好感,蹲下来对它拍手,“喵喵,喵喵,过来呀。”
狗卷棘偏头看了她一眼。
平时说话也会有那么多拟声词吗?
欺骗她汪呜叫的负罪感减轻了。
女人不自在地动了动,抓起湿巾擦汗。
“可以用别的替代吗。我签了协约,不能卖猫的。我可以给你钱。我、我可以让你一起出镜。”
清和看着猫,微笑不语。
她开着术式,却再也没有听见哈特哈特的呼救。
猫猫一眼都没有看她。
它小碎步跑到了主人身边,动了动鼻子,碰了下她垂下的手,仿佛在确定她没有受到伤害。
它并不是在为自己求救,而是在为它的主人。
黑猫鼻尖的墨汁沾到了女人手上。哈特哈特招牌的心形斑块逐渐显露出来。
“真的不能用别的替代吗?合约很严的,猫还不能生病,因为这我才会给它涂墨。我实在是……被逼得太狠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它状态很差,身上也经常有伤口,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女人似也明了了粉丝身份只是清和的伪装,少女对所谓出镜根本不屑一顾,转而半求饶地请她放过猫。
狗卷棘扯了扯清和的袖子,示意她听自己的心音。
【猫身上早有残秽。】
残秽意味着……清和看了眼黑猫的旧伤,恍然大悟。
今天不是黑猫第一次对上咒灵。从前他们就打过一架。
从前咒灵或许还没那么强,因此会被黑猫伤害。然而咒灵能够汲取人类的负面情绪不断成长,它休眠醒来后,黑猫就再也不是它的对手。
“除了猫给予你的,你又剩下什么呢?钱有多少是猫赚的暂且不提,你的命也是它保下来的。要不是它对抗那东西,你早就中了诅咒了。”
黑猫在女人膝头舔伤口,对围绕它展开的争执一无所知。
“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望着皮毛绽开的伤口,说不出话来。未擦拭干净的汗水带着妆粉在她脸上凝固,泪水冲下一道白条。
“带走它吧。我不是合格的主人。公司那边,我会赔付违约金的。”
清和走到近前,避过黑猫的伤口,试图把它抱起,但失败了。
猫爪子钉住了女人的衣服。
哈特哈特不想离开。
“……笨猫。”
猫不仅用动作表示了抗拒,还用心音传达了不情愿。
“你不想逃出这个家吗。”
她不仅仅在对猫说。更是对她没有机会问出口的人说。
猫眼圆溜溜,眼尾尖尖,轻轻飞起,像极了清里的眼睛。
黑猫冲她歪了歪脑袋。
清和放下了它。“笨猫。”
“哈特,你还愿意跟着我吗,真的吗……”女人想搂住它,又怕碰到它的伤口,“太谢谢您了,我以后会好好待它的。”
清和问了下狗卷棘的意见。
【既然猫不愿意走,那就算了。】
她摆摆手,甩掉□□上的血,“带它去宠物医院吧。但你记住了,我会一直看着的。”
走之前,清和问狗卷棘这栋楼怎么办。
“放着不管,还会滋生脏东西吧。”
【交给五条老师就好了。】
“真抱歉,猫也没抢回来,害你白费了时间。”
眼看少年少女走向阳台,似乎要原路返回,准备出门的女人犹豫了一下,“那个……你们可以和我一起走出去。跳下去是不是太危险了。”
狗卷棘摆了摆手。
清和做起翻译。“有监控吧,不好解释。我们直接走了。拜拜。照顾好笨猫猫哦。”
下一秒,少年带着少女一跃而下。
上楼和下楼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楼层在背后飞逝,地面急速地接近。最鲜明的差异是风,要比上去时冰冷许多。
清和把脸藏在狗卷棘的兜帽后,挡住初春的风。等落到地面时,她赶紧从少年背上跳下来,转过身无声呸出嘴里的头发。
出逃时她扎了丸子头,但后来打过咒灵,为了清理,清和散开了头发,直到现在都没束起,可不就迎风吃了一嘴。
当清和转回来的时候,狗卷棘靠着墙面望她,一双眼睛分明在笑。
被他一句话定住咒灵而产生的敬佩烟消云散。
可恶,就算是谋士,她也要钻研体术,争取自己能跑能跳,再也不要狗卷棘带着了。
清和没有想到过,只隔了短短几个小时,她就食言了。
旅馆内,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崩溃地从床上翻身起来。
床很软,枕头也适宜,灯光是恰到好处的昏黄,控制在让人能看清轮廓,却不显得刺目的程度,和她在粉川家的习惯没有出入,怎么她就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呢。
清和拉开窗户,打算吹吹风,看看月亮。
旅馆之下,有什么似乎动了动。
她定睛一瞧,树冠中有一撮白毛。
树冠摇摇摆摆,狗卷棘从中冒了出来。
继小狗熏肉奶酪煎饼、外套的刺猬球后,清和又给狗卷棘找了个喻体。
他从树冠中冒头的样子,真的好像大号的肥啾。
一头短发和肥啾圆滚滚肚皮简直一模一样。清和一下子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
【认床吗?】
少年仰头问她。
清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从来没有换过睡眠环境,这事她也第一次知道。
【要下来走走吗?】
少女分明很心动,半截身子都往外探了一下,却还是摇了摇头。
要是她说话,八成又是“抱歉”“失礼”“添麻烦”那一套吧。
狗卷棘有点摸到了清和的脉。针对粉川清和这种人,口头上告诉她没给人添麻烦,是没用的,甚至于行动所起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她不会放松人际交往间紧绷的弦,还会死死守着界限,除非——
【我也睡不着,能陪我走走吗。】
除非给她添麻烦。
或者顺着她的规则来。
像从前,他输了一盘棋的那次,输家受制于赢家,赢家做什么都可以,于是清和自然而然地越过了那道界限,提出了过分的要求。
要不然,光是打着激怒他、套取言灵的主意的话,方法成千上万,何必要大费周折地先赢一盘棋呢?
少年张开怀抱,在初春的夜晚邀请她散步。浅色的头发上落了几粒碎花,格外显眼,他自己却不知道。
真没办法。他也睡不着。清和想,那只好去陪他了。
她合上窗户。
【不直接跳下来?】
清和听见了他的心音,却没有说话,而是发了一条讯息。
“会吵醒五条老师的。”
“五条老师给自己升了总统套房。在顶层。我们吵不着他。”
清和看着屏幕上的消息陷入沉默。
给自己升层也挺正常的吧。她认为粉川家主就会这么做。五条老师身为咒术界最强,规格怎么也不能比他低了。
但是单独给自己升层,让同行的人住小标间,这事连粉川家主都干不出来啊!
清和欲言又止,想到狗卷棘还在楼下等自己,没有纠结于这个话题。
紧接着,狗卷棘发来第二条。“直接下来吧,下楼太麻烦了。”
会麻烦到他吗?
不得不说,清和对跳下来的提议其实十分心动。
高空蹦迪是会上瘾的。
她蹬蹬蹬跑向阳台。少年还站在原地,见她露面,再度张开双臂。
平时他带着自己上蹿下跳也就罢了,这回可是要接住跳下去的自己。清和瞅了两眼狗卷棘的细胳膊细腿,有点担心。
不管了,接不住,骨折的也不是她。他都不怕,自己怕什么。清和抬手,想扎个丸子头,又放下了,摆摆一头黑发,在栏杆上一蹬。
风穿过云层,穿过花树,穿过清和。
她在初春的夜风里坠落,自由而透明。
狗卷棘一把接住了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