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扶着栏杆, 仰头望着狗卷棘,觉得自己站立不住——有时人会推翻已有的许多认知,数量之多, 程度之深, 让人觉得瞬息之间, 世界颠覆。
比如狗卷棘是最可靠的, 永远不会发火的同伴。
比如读心是世上最适合清和的也是最好的术式。
但此刻是狗卷棘向她发难,此刻是读心揭开清和最后一重藏身的幕布, 他不需要启唇质问,一道道心音便替他步步逼近。
少年的眸光照来, 一切无从藏匿。清和觉得自己的所有想法都被他摊开捋平, 铢分毫析。
读心很难得吗?不是的。只要如狗卷棘一般, 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恰当的时刻居高临下, 垂眸注视,他便掌握了读心。
“我往后不会……什么人?!”
清和侧过头去, 电力凿穿墙壁, 隔墙的人影齐齐往后跳一步, 在尘土中挥手咳嗽。
“是菜菜子、美美子啊。你们来做什么?”虽然偷听的两人没有说话, 但清和根据心音确定了身份。
得救了!
她望向二人的目光无疑这样表明。
让金鱼清和从手缝里摆着尾巴溜走了,狗卷棘不无遗憾地走下几步楼梯, 站定在清和身旁,与她一同面对盘星教的诅咒师。
他可太知道后半句是什么了。依照清和的吝啬, 她多半会承诺往后会听心音, 不再逃避,狡猾地跳过先前为何忽略他,非得等自己再进一步, 才能展露更多的自己。
狗卷棘缺少的不仅是后半句,更是后半句的下一句。
可惜,逼问被双胞胎打断,下一次合适的时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受到捉弄的清和短期内总是特别警惕,被逼迫给出明确答案的她同样如此。恐怕他相当一段时间都不能与之独处。
恰当的做法是撒开饵食,让它在水面飘远,等饿了肚子的金鱼自己一粒粒吞掉,顺着鱼饵的路线回到他手中。
但狗卷棘忍不住了。人并不是都能跟从理智,作出恰当的做法的。否则,最恰当的做法是一开始就不对她动心,不产生情愫。咒言师开始试验清和有无遵守诺言。即便后半句未能说出,但两人心知肚明,那是关于清和不再忽视狗卷棘的承诺。
他想起清和来到高专后的第一次聚餐,每个人在晚饭后,领到一客冰激凌做甜点。清和挑的是香草冰激凌,打好的圆球落在蛋筒上时,她意味不明地笑着看了他一眼。狗卷棘一头雾水,就听她说:“看,像不像狗卷?”
狗卷棘:“……”
清和遮住甜筒尖锥状的尾部,炫耀似的举起来:“像不像?”
冰激凌球呈奶白色,与他肤色极近,上面被她别出心裁地插|入两串桑葚作眼睛,蛋筒的上半部分则指向高领,乍看真有几分自己的神韵。
“鲣鱼干。”
她却很为自己的灵光一闪得意,跑去问前面吃冰激凌的大家。同级添了女孩子,真希也很开心,捧场地举起牛奶巧克力威化冰激凌:“那我就是熊猫!”
五条老师和熊猫不用说,无风尚且要起浪,此时怎会不跟着玩闹。
五条老师晃动甜得腻人的草莓冰激凌:“夜蛾!”
完全看不出和夜蛾有任何联系。
刚接触现代社会的粉川小姐大约是得意忘形了,也许世上有醉月亮的体质也说不定,她从队头跑到队尾,所有人偏过头去,看她咬去冰激凌:“看我把狗卷棘吃掉!”
沉默。
沉默是今夜的东京湾大桥。
真希:“……哈?”
五条老师嘟囔着“太单纯了”“真是太单纯了”“我把她带出来可真是个好人”
那时清和最熟悉的人还是自己,她下意识转过头来听他的心音,狗卷棘反应过来后就接连倒退了几步,企图走出读心的范围,然而,全是徒然——
那大约是清和第一次知道工|口的东西。
尽管狗卷棘也十分懵懂,只是由“吃掉自己”条件反射地想到相关内容,并未将画面的男女主人公代入自己与清和,但这零星片段对清和已经够露骨刺激了。她有好一段时间没理他。
那时她的反应是什么呢?最终有没有吃掉冰激凌?
狗卷棘记不清了,大约是吃掉了,香草冰激凌是无罪的,再说了,清和又是那么擅长佯装无事,就如此刻——
清和咬牙切齿地用手肘捅他一下,“你稍微收敛一点。”
这一下可没留情,狗卷棘吃痛,捂着腰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分外无辜,根本看不出片刻前的咄咄逼人。
【打我干嘛?】
清和:“……”
非要她把话说明白才行?
她觑双胞胎不留心,捂着嘴悄悄道:“你别想冰激凌了!”
菜菜子:“冰激凌?什么冰激凌?”
清和:“……”
清和抽空瞪了狗卷棘一眼,他却因承诺应许,心情颇好。
【一起吃冰激凌吗?】
才不要。
这真是清和最疲惫的一次谈话,不仅要和双胞胎聊天,还得应付狗卷棘的心血来潮,天知道他脑子里转着多少个坏主意。稍不留神,就被他钻了空子,清和几乎招架不住。等到双胞胎离去,清和只用和狗卷棘聊天,她的脑子才稍稍反应过来。
“奇怪,”清和一边吃冰激凌,一边和狗卷棘讨论,“为什么她们要来?根本没有来的理由,只是因为送了双眼皮贴吗?”
最后还是一起买了冰激凌。
狗卷棘买了黑巧的蛋筒。也不知道清和什么时候意识到她也是双黑。
在清和眼里,他明显被黑巧冰激凌安抚住,忘了那些叫她不知如何是好的问题。清和稍稍松口气,“下次任务结束,也一起去吃吧。”
“鲑鱼子。”
【比起那个,手机响了。】
若是清和不拿这些事做借口中止谈话,狗卷棘其实很乐意提醒她。
清和低头一看,脸色剧变,狠狠咬了口冰激凌后,便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小葵丢了。”
清里将中村葵带走后,中村家没人上门,但是讯息一直不断,指责清里私自盗走了中村的血脉。在东京的这些天,除却为葵的治疗奔波外,清里一直在搜集资料,准备离婚。
就在这当口,葵丢了,很难让人不多想。
狗卷棘也抛掉了甜筒。垃圾桶发出沉闷的响声。香草味和黑巧味混合在一起,顺着垃圾流下去。
【中村?】
清和的第一反应也是中村家偷偷带走了人。但葵在他们眼中连普通人都不如,中村家没必要冒此风险。
而且,从清里惊慌的言语中,清和整理出:葵是在家中丢的,丢得相当蹊跷诡异,而不是在外被人掳走。
清里在厨房做饭,一回头,房间的窗户开了,窗帘抖动一地,葵不见了。她扑到窗台往下看,草坪上空无一人,也没有人摔落的痕迹。葵就这样从家中消失了。
“我想不通,清和,我想不通,小葵她能到哪里去呢?会不会是互置?我太蠢了,我应该把她送到高专,而不是关在身边……”
清和迅速安抚:“不是你的缘故。上次不是测试过了吗?葵不能发动如此大的体积,短期内她的水平不会变化,而且,要说是互置的话,她得换一个人来家里才对。现在不是没有换人到家吗。我现在马上到家,你不要急。”
上次她们请硝子姐姐帮葵看了看,咒术专家五条老师也在场,共同确定了葵的术式,的确是粉川家特有的“互置”,只要咒力充足,不限交换距离,五条悟甚至在校园的另一头找到了被交换的玩具球。
葵的限制在于体积与质量。她三分之一重的咒骸是交换的极限,而与她等重的,在她发动术式后则一动不动。因为葵满头大汗,心中出现抗拒,这项测验最后被清和叫停,到现在还没有启动第二次。
由此,家入硝子也确定了,葵的确因为天与咒缚,比别人更为敏感,表现出的特征就是孤独症的症状,沉默寡言,受到外界刺激则暴躁易怒,但安静时有种异常的专注。若是加以恰当的引导,葵可以渐渐克服它。“像普通人一样行动不是难事。”硝子姐如此判断。
清和还记得那时姐姐喜极而泣的面孔。
世事不能总将不幸降临到一个人头上。她想,这不公平。奔向家中之时,清和偶然一瞥间,愕然驻足。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怎么在人群之中见到了千草礼,她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孩?
然而不等她细看,那两人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清和也没法在一众心音中准确辨认出谁是谁。
一旁的狗卷棘同时停住脚步,清和不想做无谓的耽搁,旋即继续赶路,早一分钟赶到家中也是好的。
千草礼还关在盘星教。粉川家被她抓住漏洞逃出来也就算了,盘星教,怎么想也不可能吧?
“啊,真麻烦啊。姐姐换一张脸,”千草礼低头微笑,柔和的目光一如以往,正是这目光哄得小葵不吵不闹地走近她,牵住她的手,“小葵不要吵呀。”
面目端正无趣的女人在说话间悄悄变了脸,发髻变为中长发,发尾粉红,在末梢拖出两尾翎羽似的绿发,眼下排列成对的金色方块,然而淡青的眼睛和下垂的眼角冲淡了夸张色彩带来的张扬感,使得“千草礼”整个人低郁而阴柔。
“重新认识一下,但是名字不能告诉小葵哦,我想第一个告诉她。”
女孩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的人变脸,木着脸跺了两下脚。
中村葵发动了互置。
第一下,赶走她一直讨厌的,却为了千草礼忍耐的东西。
第二下……她和别人互换了位置。
离她最近,也最瘦削轻盈,与她同质,同样具备术式的人——
六七岁的女童在河水中睁开眼睛。初春的河水十分冰冷,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一串气泡从她口鼻中冒出,即便置换了自身后,咒力早已透支,但中村葵仍然不断地、不断地换走头顶的海水到脚下,不会游泳的她凭此接近河面。
在她少与外界交流的时候,清和与她说过不少话,其中就包括了她是如何逃出粉川家的。她一次次摸索地道,不断地试验读心。
一双有力的手臂向她伸出,中村葵抓住了它,未曾受过训练的她全凭求生本能行事,紧紧缠了上去。
那来得恰到好处的手臂将她从水中拖了出去。
“咳咳,太宰怎么又投河——咦,是个小孩子?”
另一边,千草礼还不知中村葵的跺脚意味着什么,眼睁睁看着女孩消失了,手里牵着的,变成了一个湿淋淋的,缠满了绷带的怪人。
千草礼:???
太宰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