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徐祈年无意引起侯府上下恐慌,但尸体打捞刻不容缓,一番通报下来,大理寺立即遣派吏胥、仵作等人前来,消息自然不胫而走。
他和萧煦这边还在跟侯爷禀明情况,后方园子里赏花弄草说地谈天的女眷们纷纷向侯爷夫人请辞。一时间,门外马车拥挤不堪,各家主母携着手底下的几个哥儿姐儿的就往府上赶回。
唯有姜与乐顺着大理寺官吏方向走去,她交代春桃不必候着,随大娘子回府即可。
即使她告假半日,但遇事理应担起职责。况且她有预感若回到寺内,金寺副必会阻拦她参与此等案件,还是先去案发现场查验一下为好。
“裴侯,浮尸一事需待查明,清泉池恐怕得先由大理寺暂代封锁。”
徐祈年说得不卑不亢,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他救了裴侯嫡子不假,但也只是出于人命一条,不可袖手旁观的原则,并非有什么私情。
府上发生这样的事,还在赏春宴之日,裴侯此刻全然没有好心情可言,然而面对两位国公府的公子兼大理寺寺正,他照旧慈眉善目、通力配合, “是,应该的,我也不知府里竟能发生这样的事,还请两位寺正早日查清,平复恐慌。”
这些客套之语在萧煦听来全然无趣,他倚着长廊檐柱,眼神飘忽不定,既想看看亭内尸体打捞上来没有,又怕再次看到那张会出现在他噩梦中的脸。
他对探案之事只略通一二,来大理寺当寺正也绝非他所想,是父亲看他整日赋闲在家,才向太后谋了一份差职,横竖寺正下方有寺副协助,上头又有寺丞顶着,不会出大错。
“我真的是大理寺的人,你让我进去瞧瞧可好?”
“里头正在办案,不得妨碍公务!”
姜与乐身心俱疲,自己未穿官服,更未将任命敕书随身携带,随时随地都被拦在场外。
放眼望去,据说绵延长廊尽头的凉亭就是发现浮尸的地方,亭子不大,三三两两的官吏已将其挤得满满当当,而长廊半程立着三人,一紫一红一青。
其中一人的面影她甚是熟稔,墨眉锐利然眼间柔和,如太极两卦周旋回复,令人难以捉摸。
她双掌圈住面庞,朝里面大吼道: “小公爷!小公爷!”
她对徐祈年未曾放下过戒备之心,可越是众目睽睽之下,就越是安全,且时楼一事疑点颇多,最主要的便是动机不明,既然今晨得过徐祈年的相助,再多一次又有何妨。
“小娘子,有何事啊。”萧煦双手插在胸前,下巴微抬,大方回应。
有女子来凑这热闹,可真是稀奇,他戳戳徐祈年, “这是哪家府上的姑娘,怕不是爱慕我吧?”
“这位是姜评事,是大理寺新来的女官。” 徐祈年嘴角微扯,平直的唇瓣微启道, “且,她叫的是我。”
他大步向长廊入口走去,不少家仆都在远处张望,交头接耳。
姜与乐的轻纱罗裙夹杂其中很是耀眼,他与侍卫浅说了几句,将其引进来, “你既告假,可直接回府的。”
他见过那具尸体,着实可怖,第一日上值,不想吓了她。
“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对大理寺办案之事还有诸多不解,又无人带我,赶巧遇上了,趁这个间隙学习学习也好。”
“无人带你?”徐祈年双手背后,眼眸低垂, “金寺副可有与你分配任务?”
“有啊,他让我誊抄这五年来大理寺的案宗。”
亭廊寂静绵长,周围饰以假山丛石,更显僻幽,只听得脚踩木板的嘎吱作响声。
“姜评事,在下萧煦,是大理寺右寺正,也是小公爷。”
萧煦笑得灿烂,都快让姜与乐忘了他们置身于案发现场了。
“萧小公爷,小女是…”
“捞上来了!捞上来了!”观风亭内有人作喊,她和徐祈年不约而同转头看去,三步并作两步走了。
萧煦只能郁郁地跟在后头,边走边嘟囔, “名字都没说完呢。”
这是一具骨架较小的女尸,尸体发臭膨胀,是浸在水中日子较长所致。乍一看去,浮尸头面膨胀,嘴唇翻张,难以辨认容貌。
不怪萧煦不愿再见这张面庞,寻常人实在是难以接受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连带空气中弥漫着的腐臭味更是让人胃里翻涌。
姜与乐拿出帕子掩住口鼻,双眉紧锁,往后退了半步又犹豫着向前定了定,若是露了怯,以后哪还有脸要求一同去现场。
徐祈年看她面上明是难忍之意,却倔着性子比他站得还要近,不禁往身后看了看,果然,萧煦扯着个脖子靠在亭边,仿佛街边看热闹的小厮。
记录好尸首原处、顿放位置、彼处四至、穿着衣物等后,吏胥就拿草席裹着尸首运至殓房。
“走吧,我带你去看验尸。”徐祈年看她憋得难受,话都说不出一句,只能点点头,又有点怕她承受不住,于是改了口, “你若不想看,也无碍的。”
姜与乐小跑至长廊处,昂头大口大口呼吸着鲜甜的空气, “我没事,我们快走,可别错过了。”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错过什么好玩的灯会呢。”萧煦与徐祈年并排行走,问道, “这小娘子怪得很,你说是吧,玉卿。”
“在观风亭内,你对尸首可是避之不及,现在,你也要去吗?”
徐祈年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双肩不晃,身姿挺拔,如山间翠竹一般,密睫下的眸子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前面人群中娇俏的背影上。
一众身穿官服的男子中间蹦出个姑娘,凑热闹的仆妇小厮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我去啊,我可是右寺正,要办案的。”萧煦也听到了杂言碎语,转首轰散道, “侯府的下人都这么闲的嘛!要不要我去跟老侯爷提上一提,让人好好教教你们规矩!”
到底是国公府的公子,三言两语间就拿捏了他们的痛处,人群也就一哄而散了。
进殓房前,仵作先通过烧苍术、皂角来除臭气,又端了一碟麻油,拿了几小块生姜出来。
徐祈年解释说道: “麻油涂在鼻端,再含一小块生姜在嘴里,开始检验后,一定要紧紧闭住嘴,以防秽气冲入。”
姜与乐曾在她写的话本子中看到过这种避尸臭的方法,倒是萧煦从未进过殓房,口含生姜直呼辣人。
殓房内光线充足,发白的尸首置于案上,衣物已经褪去,盖上白布,仵作验尸,徐祈年一行人站在一旁拿着验尸格目一一记录。
姜与乐看仵作验得仔细,从正面、头部至两足底,再将尸体翻身检验背面,期间遇到尸身上看不大清楚的,就把预备的葱、椒、盐、白梅放至瓦盆中捣研,用来贴敷显现。
整个验尸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徐祈年的验尸格目中密密麻麻记了许多。死者两手掌伸张,头发散乱,五官中没有水滴流出,指甲缝里无泥沙,应是死后被人丢至水中。
据推断,死者的年纪应在十四五岁左右,身上没有找到明显的致死伤,也就是说,死因不明。
“各位大人,你们看此处,最为古怪。”仵作将尸首两腕翻转过来,与身上其余各处相比,两腕至手肘一段呈青黑色。
三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姜与乐抖颤着问道: “这里的皮呢……”
“应是凶手剥去了。”徐祈年咽了咽口水,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什么变态,居然还有这样的癖好!”萧煦有点后悔进了这殓房,原是为长点胆子,现下倒是少了胃口。
待验尸完毕,出了殓房,日头垂落,血色的光线涂在屋脊上,若换做寻常日子,她一定夸一句 “煞是好看”,但不是今日。
“萧兄,姜评事,你们有何想法?”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今天真是倒霉,面对面地碰上一具死尸,回去得好好净个身,去去晦气。”
萧煦不停地拍打着身上所着的红衣,殓房内携带的气味他很不喜欢,闻着就让人感到有股霉气。
短暂接触下来,姜与乐对这位言语一向激昂的萧小公爷有了大致印象,就是,不必把他的话当真,所以无人理会他的抱怨。
她抬首对上徐祈年的视线,清澈的眸子中带了些许疲意,原来,他在等她回答。
“死者身份未知,死因不明,面貌难辨,又是在承远侯府的园子中发现的。”她顿了顿,看二人都盯着自己,继续说道, “所以应先从承远侯府查起,排查府中女眷,确定尸首来源。”
说着简单,但对方是侯府,若不配合,大理寺也很难开展调查。
徐祈年点点头,明白她的顾虑, “已到下值时间,姜评事先回府吧,莫叫家里人担心了,侯府,我们明日再去拜访。”
天色已晚,尚京城内的高门大户最是讲究礼节,尤其此案还跟女眷有关,深夜拜访只会讨人闲。
何况承远侯府出现浮尸之事已闹得满城风雨,再连夜带人搜查,不论结果如何,都不利于承远侯府的名声,裴侯若不配合,以后的调查则更难展开。
这一天的晚霞特别好看,车轮大的落日挂在西边,挥洒着最后的暖意。姜与乐靠着背垫坐在马车上,耳旁充斥着小贩们的吆喝声,有卖炊饼的、卖饮子的、卖香饼的……
因乏累而紧闭双眼的姜与乐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同在马车内的春桃, “尚京城内,哪里能买有身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浮尸的相关特征、避臭、验尸方法来自《洗冤录集》
彼处四至:她与四周界物的距离